皇帝似也觉出了不对,眉梢一点微凉忽地坠下,转头问杨得意道:“这里,可是长乐宫?”
杨得意慌忙趋前数步:“并不是长乐宫……陛下走岔了路,长乐宫偏着呢,这会子返程,脚程不少。”
皇帝“哦”了一声,眉间微微攒聚一点亮色,像是簇起来的雪絮,他并无返回的意思,遥遥望着宫墙那端,似是在自言自语:“不知是哪宫里?你着人差命接驾来吧,朕等着。今晚便留宿这儿了,讨一盏好茶吃。”皇帝忽然笑起来:“也不知这处主位是否雅客?这天时,降一场新雪,顶好是将无根雪集入瓮中,埋在树下,待客时,再拿出来煎熬吃,”他摆了摆手,已要踏进宫门去,因笑说,“不知朕是否有这福分呢,做这雅居主人的客?”
杨得意哑了声,欲说,却又不敢坏了皇帝兴致,着实为难。皇帝见他这般,便道:“怎样?你有什么要禀?”
杨得意面色作难。
皇帝有些不高兴了:“有话便说!朕最见不得这样扭捏藏掖的模样!你什么时候转了性子,啊?杨长侍,这倒不像你了!”
杨得意唬了一跳,面上神情还是做足,略有为难,却又正好掐着皇帝必不会恼的那个点儿上,道:“陛下,咱们……走错了道儿啦。眼下宫门怕是下了钥了,咱们,进不去呀!”
“没这个说法儿,”皇帝戳穿了他的话,“你能耐你了,圣驾面前便敢欺君罔上,朕倒问你,你当朕整日儿扑在折子里,半点旁的事儿也不问?”皇帝寒浸浸吸了一声:“宫门下钥?哪宫里的规矩,这才几时?”
杨得意腿肚子直颤,缩了缩,怯怯然道:“这宫门一直下钥。再往前走,羽林卫该要来拦啦……”他不敢看皇帝:“这前面……乃是长门……别……别苑。”
皇帝停了脚步。眼底光色转寒,忽地便道:“摆驾,回宫。”
几点落雪裹着风,穿过了黄盖伞,落在他肩上。那一簇,巧是凝在了他卷起的睫上,团团的,莹洁的,还闪着晶亮的光色。
承明殿里,此时一盏线香正燃到了头,徐徐仍有余味儿翕入,和着皎色宫灯,于寒夜中,更添了几分暖融。
婉心缓缓卷起帛画,宽劝卫子夫道:“夫人何苦来,不过一幅画,凭她昭阳殿能耍些甚么心计,肚里仍是无动静,再大的圣宠,也总有倦怠的时候……到头来,总是有子的妃嫔,恩宠长久些。等咱们小公主长大些啦,圣驾前讨得恩宠来,夫人只管享母妃的福……”
卫子夫脸色白的吓人:“把画儿拿开。”
婉心这时才深觉不对劲,卫子夫向来宽厚,决计不是要与那阮美人置气,却为何像是厌恶极了那幅帛画呢?
因才问道:“夫人,这是怎么啦?”
卫子夫吃力摆了摆手:“拿开。”婉心一怔,正要去办,却被卫子夫叫住:“等等,将画呈开,本宫再看两眼……”
婉心心里狐疑,却还是照做,凉丝丝的帛卷蹭着手心板子,直像要攫走她身体里最后一丝温度。
展开,是油墨的香味,一丝一丝,在暖意氲生的寝宫里洇散……
卫子夫已经凑了过来。衬着宫灯散开的晕黄,她的脸色显得极白。
白的不透一丝儿血色。
婉心骇了一跳,瞅着卫子夫的手已经挪向了小腹,心里这才明了几分,想来是要出大事了……
她自六岁充入掖庭役使,多年来见惯后宫女子争宠诈使的伎俩,如何会不知,这些个外表光彩美艳的宫妃,内里藏着怎样一颗毒蛇似的心肠。
而这样的祸害,终于要落到承明殿头上了。
卫子夫行事一贯小心,向来懂得避宠自保,如今却仍叫昭阳殿那个女人盯上了。婉心心中焦急,此刻却得顾念自家主位的心情,不好过分发作,因问道:“娘娘,可是腹中不适?会否吃坏了肚子,婢子去请太医令吧?”
她说的那样小心翼翼,十足十地顾着卫子夫的情绪,……“会否吃坏了肚子”,多会措辞!那种犯大忌的话,这么个情状下若是说出来了,白白给人添堵!
卫子夫亦是聪明人,与她对望一眼,眼底满是感激,此刻仍是沉稳:“不妨事,暂且莫要教陛下知道。”她扶了扶床沿,镇定吩咐着:“秘宣太医令,教他外殿候着……没本宫吩咐,今日承明殿的事,莫要泄露半句!”
婉心见卫子夫沉着如此,悬着的心亦是放松下来,便微一颔首,行谒告退,却又被卫子夫拦下:“你慢走……”
“娘娘另有吩咐?”
卫子夫轻声:“秘宣太医令,你随便调个妥帖人去便是,不消亲自走一趟。留下来,本宫与你另说说。”
肤似凝脂,一只莹透的镯子衬着,更显气质。她从袖里伸出一只手来,有些不着力,微微颤抖,手指尾尖轻点那幅帛画,上好的帛丝在烛光下生泽,黑的墨,白的皎帛,交错辉映,只轻轻用力一点,那皎帛便微微晃动,弹性极好。
她的眼色却是极深,极寒。
突兀那画竟像缺了一口——她用力一摁,画上山色摇光都在眼前逊淡,一直一直黯下去……
她缩了手。
指上沾着墨,只放鼻尖轻轻一嗅,她浑身打了个寒颤,婉心瞧了不对劲,在一边道:“娘娘,这里头有名堂?”
“这墨怕是掺了不该掺的东西。”
婉心手下一紧,忙将那帛卷收了起来,啐一口,急急道:“那腌臜东西,扔远了些好!”再看卫子夫,已经阖上眼睛,疲倦地靠在一侧。她因说道:“娘娘,这些个‘孝敬’,可都是要呈御前的,她——那昭阳殿,怎敢乱做手脚?万一圣躬抱恙,查出来,只怕她阮氏满门都要受牵连呀!”
卫子夫淡淡一笑:“后宫女人,皆是仰陛下鼻息过日子,陛下为君为父,她们爱都来不及,又怎会做些乱事来害陛下?”
婉心有些听不懂,挠头问:“那又是怎么回事?这画……原是陛下送来给娘娘先过目的,若不然,此刻还应在宣室殿案格子里收着呢,夹藏的腌臜东西,怎么也害不了娘娘呀!”
“未必,”卫子夫凄凄一笑,“本宫近日来,总觉腹中不适,这已是第四胎,原不以为是皇儿有异——毕竟前面卫长、阳石、诸邑皆安然落生,本宫哪会往大讳上头想?”她叹一口气,眼中凄楚万分:“本宫若没猜错,这墨大抵是熬了麝香来的,香已入骨,狗灵的鼻子也闻不出来,制这种砚,倒是花费不少心思——话便说回来,这种害人的心思,想的多了,反磨人呢。”
婉心心子不钝,一点就通:“这么说来,开了春,天气渐转暖,咱们这殿里,为取暖,暖炉子仍是不去,殿中便比外头暖和许多——大概这墨中麝香便是这样洇散开来了?”
卫子夫点点头。
婉心恨恨咬牙:“这女人心如蛇蝎!好刁钻的心思!”
天光渐渐亮起来,漫天的星子不知何时已经悄悄掩在浩大穹苍之下,绡纱帐被风吹的微微卷起,殿里明烛摇摇曳曳的光影竟像褶皱的湖面,落入惊石……
婉心急忙去关窗:“竟漏了条缝儿呢,娘娘小心着,莫着了凉。”
卫子夫继续说道:“那边的心思怕是料的远比咱们想的深、远,那麝香掺的悄无声息,日日在暖天里消磨掉,依她的想法儿,等咱们发现时,怕是早已没了证据……”
“算是老天有眼,”婉心忿忿,“咱们及早发现,掐了那边的坏念想……老天爷明眼睁着呢,好歹娘娘腹中皇子没‘惊’着,这便是好。”
“这一味麝香,只损耗女体,于旁的人无事。即便查出来,再怎样,也编派不到她头上一个‘弑君’的罪名,她反倒好抵赖,即便真有这么个把柄咱们揪着,她正当宠,陛下面前哭哭啼啼闹一番,想来陛下亦不会将她怎样。况且,她心子沉,——你看她想的是怎样的法儿?慢性将麝香散进本宫体内,即便滑胎,亦是积年累月而成,并非倾夕之间的事,怎样怪不到她头上。”
“好能算!”婉心一味护主,听卫子夫如此分析,此刻已是恨的牙痒痒:“陛下怎会喜欢那心如蛇蝎的女子?万般算不上她的好!凭她会写几个字,会画几笔画的,就敢这样气焰高张么!想来那昭阳殿是清楚咱们这边儿圣恩久长,一时半会儿动不了承明殿根基,才会想了个这么阴损的法子,来害娘娘。她心里也知道,各宫里呈送宣室殿,为陛下寿辰准备的贺礼,必被陛下先转承明殿过眼,那帛画挂在墙上,日日麝香熏散,总有一日,会害着娘娘,这样歹毒的心肠!”
承明殿秘宣太医令,连夜入殿,渗入帛丝的麝味,已被确凿证实,卫子夫却掖藏了这个消息,老太医又秘退而出。
此时天已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