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大结局(下)(1 / 1)

盛怒的君上撂翻了烛台,烛油依着镂丝纹路,一滴一滴淌下来。灯芯罩子被掀翻在地,上好的丝,嵌着铜丝轮廓,却仍然轻薄,仿佛被风一吹,便要掀走了似的。

年岁日长,他便愈懂收敛脾气。圣上已经鲜少会发怒了。

便是卫子夫,长侍君侧,也是少见皇帝盛怒若此。

“皇后啊皇后,你做了何等的好事……”

皇帝已然很老,鬓间青白相杂的发仿佛突兀显状的龙鳞纹路,目色是嗔怒的,教人不敢觑近。老态虽显,难掩藏的帝王气质却使他看起来仍是倨傲的,并且年轻。

那是卫子夫第一次看见老去的皇帝发这么大的火。怒极时,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他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指向她——

卫子夫瞧的心惊,眼前皇帝伸出的手,直如一根被蒸干水分的枯枝。皱缩的皮附着这根枯树枝,有那么一瞬,她花了眼,竟觉这是一条攀附龙鳞的龙的臂膀。

皇帝的眼睛里,灼热着龙的怒焰。

她顿了顿:“陛、陛下……”

多年以前舞姬的眼泪还能打动少年天子的心,那今时,一切都成妄想啦,皇帝,有更年轻的美人痛泣哀陈,君王,只为年轻美貌的女人动情。

她知椒房殿的时代早已成过眼烟云。

皇帝努了努嘴角,声音喑哑如撕裂的帛,在殿宇中徘徊直上:

“皇后,你太教朕失望!那是朕的弗陵、朕的儿!你做巫蛊人偶,竟魇咒朕的骨肉!朕不想多年恩爱,多年护助,得来的竟是你满门心思的算计!朕……好生伤心!”

“臣妾……”卫子夫低下头,欲说未说,她有冤,但心慌心虚亦是真。这么个情状下,人便容易糊涂,人糊涂了就容易做坏了事儿。

“你从前风光无两,皆是朕给的,皇后,朕只当你与她们是不同的,昔年,你那般美艳动人,又温婉乖顺,朕瞧你可怜又可爱,赐你椒房殿,恩宠无度。如今……朕当真是后悔了,公主府上舞姬无数,朕当年若随意封一个,莫说比你好,与你比肩便是不难。你……何德何能,教朕宠爱?”

皇帝说的没错,她一向是温婉乖顺的,但不知为何,此一时闻皇帝这般说,她怒极攻心,反拼了这“淑德贤惠”的名号不要,亦与皇帝顶了回去——

“臣妾令陛下失望了!陛下说的对,臣妾心如蛇蝎,做坏的事儿拧都拧不过来,早前儿陈后与陛下有隙,便是臣妾插了一杠子,这陛下早便知道!如今呢……有人要害据儿,要从臣妾心口上剜臣妾的肉!臣妾难不成还是坐以待毙?”

“你是承认了——从椒房殿搜出的巫蛊作弄之术所用器具,皆是你的?是你魇咒弗陵?”

皇帝稳稳,强抑心中的怒火。

卫子夫仰脖,从前温顺的眉色里竟掩着半分倨傲,她笑——“臣妾魇咒刘弗陵又如何?只准妾的孩儿蒙冤受辱,不准赵婕妤的儿子受半分儿委屈么?妾的诸邑、阳石、卫长公主都死啦!被陛下、她们的父皇杀死啦!妾的椒房殿流过了多少眼泪,陛下可知道?据儿成了他父皇眼底的一根刺儿,可怜据儿,忠君孝谨,最后竟要落得怎样的下场?——陛下不要他、陛下的江山不要他!”

她的声音愈发的嘶哑,卫子夫人已癫狂,此刻半点儿不顾君前的礼仪,全似一个疯妇,她几乎在撕扯自己的头发,碎发散下,额前青筋毕露,风华全失。毕竟陛下都这般老了,她早不年轻,太子刘据都已为人祖,她这曾祖母,韶华早尽,亦无动人之色了。

她向君上失仪喊道:“您为人君为人父,就是这样待据儿的?陛下,您冤据儿行巫蛊之术亏欠圣躬,妾便坐实了这罪名!没错儿,皇子弗陵,妾筑其母巫蛊人偶藏于榻下,命胡巫每日魇咒,妾见不得这婴孩降生!陛下有了钩弋夫人腹中骨肉,便忘了臣妾的据儿!妾偏不让陛下遂愿!……可笑其母钩弋夫人,为冤臣妾行巫蛊术,派细作潜入椒房殿,将巫蛊人偶扔于榻下,行‘栽赃’之名!可笑、可悲!”

皇帝气血上涌,恼怒不能自已,因说:“朕瞧你是发了疯了!满口胡言!”

她仰天大笑,一双眼睛空洞失色,半点儿无神采:“臣妾没疯!臣妾清醒的很!如今我有甚么话是不敢讲的?臣妾妄想陛下能饶过我?三位公主已经去了,若然据儿再有差池,妾生无可恋!……如今又有甚么是不能坦言的?陛下,臣妾会教您后悔!臣妾会杀掉您最重视珍爱之人!”

她发了疯,口不择言,这当时,竟似被迷混了心子,皇帝怒极,本能反手赏了她一巴掌!皇帝年轻时极爱骑射逐猎,因此练得一副好身板子,便上了年纪,气力仍很大,方才愤怒已极,甩卫子夫这一巴掌自是使上了狠劲儿。她被打懵了,身儿一摇,这才惊惶醒怔过来,略顿一霎,见皇帝直挺挺立她身前,更是吓煞了!

直泣道:“陛下恕罪!臣妾心瞎了!适才口不择言……”

“你滚!朕不想再看见你!”

因是扫尾便欲走,却忽地似想到了什么,停住脚步又道:“你别拿瞎话来威胁朕,朕若怕一个妇人,岂不教满朝臣工笑话?!朕看,你也该挪腾挪腾位置了,这椒房殿——配不上‘贤良淑德’的卫皇后!你方才口不择言——说甚么?要杀朕最重视珍爱之人?朕不妨再对你说句真心话,——朕心底儿那位最重视珍爱之人,早沉了荷花塘子!凭你要将她千刀万剐,你试试?!”

陛下摆驾。这茫茫然的殿宇之中,只剩了她一个人。仪不同后制,这她早该知道。在皇帝眼里,他的皇后,早就死了。

她惨惨然笑——

陛下,您早晚,会后悔的。

长门宫。万岁沉痛。

她躺在那里。就似很多年前,另一个人卧病榻的模样。

帝王连悲伤都是沉静寂寞的,他并不流泪,只抱着她,看着她容颜消瘦,逐渐、逐渐地为寒暑不制的时光吸透……

“是朕不好,阿沅,是朕不好……那一晚朕不该任性,执意叫你陪着出宫。……让你受了寒,染上了病,阿沅,是朕不好。”

皇帝明显在哽咽。却又强克制着,以致声音失了准儿。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地……触到了皇帝眉下:“彻儿——”很柔的声音,仿佛隔着千重帐幕,遥遥传递来:“你也老啦——”

她深抚他额前的皱纹,那里,藏着大汉江山思量无计的岁月。朝朝暮暮,皆是陛下的憔悴与忍顾。

“娇娇——”他忽然吐出这一个名字,哽咽:“你肖似她。这巍巍汉宫,朕心事与谁诉?旁人不懂,不懂呀。阿沅,你可怜可怜朕,你若走了,往后朕还能与谁说说心事?朕……连个能说说话儿的人也没有呀。”

可怜帝王——

天下最可怜之人,莫过帝王。高者畏寒。

她伸出的手迟迟不下,目色是深浓的,瞳仁里似落尽桃花,她留给帝王最后的印记是那般美好。一个深眸,一弯笑意不灭的弧度……

“阿沅,你这时看,竟有点儿像娇娇。”

阿沅笑了。像小时候那般。

“妾与阿姐都是老太后的血脉,陛下,您也一样。”她一弯眉笑的散开来,新绿上枝梢。梢尖儿都凝着欢喜。

长门宫的宫监媵妇永远记得柳枝新绿的那一日,皇帝踉踉跄跄跌撞出宫门来是何等颓丧的模样。

他一张脸像被逼干了水分似的,颓颓似一截枯槁的树皮。

众宫监欲上前搀扶,被皇帝伸手挡开。

他起势的手弧度极缓,及与肩齐平时,只剩了伸出的两根指头,做了个噤声阻挡的手势。

“翁主——病殁。”

众皆讶然。

皇帝缓抬脚步,又轻轻动了动指:“厚葬——”

再抬头时,已看不见帝王瞳仁里的光色。他闭上了眼,陌上新爆的绿意盎然在晨光间,可怜皇帝,张目不见。

又走了一个。

又走了。都不要朕了。

把朕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这儿。

征和年,天下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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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长久都在做同一个梦。梦见了她,却看不清脸。是博浪沙的风,将朕的眼睛吹的愈来愈模糊。

博浪沙的冷风,吹的朕满脸皱纹。

朕想,她一定也思念朕。梦里小人作兴,拿大钉扎朕,这巫蛊诡术当真是充盈宫闱,她竟推开朕,为朕挡去。朕真怕她受伤,她打小儿身子骨弱。

朕想喊她,张了张嘴,却出不了声儿。

朕有些着急,不喊她,她怎么知朕挂念她呢?她一定不知朕思慕她、想念她!否则,多少年来为何避朕不见呢?

嗳,娇娇,你又生小孩儿脾性啦。

朕爱你。朕爱你呀。

让朕瞧一瞧你。咱们多少年没见过啦。

让朕瞧一瞧。

还在生朕的气儿?这巫蛊真可怕,他们要害朕,想着法儿拆散咱们!

朕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到啦。为何朕的娇娇还是这般年轻貌美,朕却老成了这副模样?朕都不敢看自己……

朕这样老了!

他们都要害朕。普天之下,皆是朕的王土,朕却不知该信任谁。

这高位儿坐着硌人呐,总有一天,这天下都是他的,朕的据儿为何这般性急?连一刻都等不了!

朕不会让他得逞,亦不能!

傻据儿,你瞧瞧你父皇,老成了怎般模样?你却那么性急,这烫手的活儿非要揽自个儿头上,多沉呐!父皇给你兜着你却不肯,大汉江山——多大的担子呐!父皇能揣一时,就为你揣一时。

你却一刻也等不及了,弑君夺位,行巫蛊之术咒杀朕!多辜负朕多年苦心孤诣栽培!

娇娇,还是你最好。朕好想念你。

他们都在算计朕。

——算计朕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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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磨个结局不容易,今天的分量先上好。

抱歉,一直觉得马上要完了马上要完了,挤牙膏似的总觉还有很多线索没交代,真完不了。。。

大家也看到了,大结局章节就在这儿了,这一章完善好了,故事就结束了。

本来再加那么一小段,几句话就能完,可我真不想这么仓促写完呀。。

再给我两天时间,给你们一个真正的、意犹未尽的结局!

就在这章完结,不会再开新一个章节了,到时候记得回来刷新刷新这章,嗯,现在买了v,添加的内容就当送给大家啦。。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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