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槊做了一个梦,这可新鲜,上一次做梦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清了。
要睡着才能做梦,而楚槊虽然学着人类每晚把自己搁床上闭上眼——人类在睡觉,他就真的只是闭上眼打发时间而已。
能睡着已经是中奖,如果还能做个不错的梦,他觉得醒来有必要点开抽卡游戏来一发。
他梦到了以前的事,说不上好坏。
十一岁的楚槊爬到一棵高高的大树上,眺望西北方,一夜鹅毛大雪,视野里全是白茫茫一片,官道上时不时有黑影移动,都不是他想看的。
“楚槊,树上全是积雪,太危险了,快下来。”
寻找他的人来到树下,语气颇为无奈,楚槊坐在枝桠上抱着树干,闻言松手挺直了脊背,双手离开树干,抓住身上坐着的树枝来支撑身体,一声不吭依旧直勾勾盯着远方。
树下的人更无奈了:“将军不出三五日便可归来,下来吧,夫人寻不到你,很着急。”
年幼的楚槊终于动了动,他低头朝下看了一眼,稚嫩的脸上无悲无喜,用不符合他年龄的沉稳道:“她不会。”
不会寻他,更不会因为找不着而急。
他娘似乎天生感情缺根筋,将军征战在外楚槊跟着娘,一年四季她那无悲无喜的性子传染了他,于是小孩儿虽不懂却把皮毛模仿了来,老成的拉着一张小嫩脸。
别的孩子熊起来大张旗鼓,嘴上要吵手上要闹,人尽皆知才有熊的成就感跟乐趣;他熊起来悄无声息,闷声放哑炮,鸡飞狗跳后惊觉把人逮住,理直气壮跟你横眼,知错不悔改,非常的讨打。
他约莫非常期待他娘能揍他一顿,可他娘纤纤玉手能沏茶弄花,不揍人。整个将军府能赏脸揍他的只有楚大将军,可惜他爹在家时楚槊根本没时间也没精力熊。
于是他就跟大人赌气,心里期待着关心,嘴上就不肯说,到底是个孩子。树下的路易斯朝楚槊张开手,用眼神示意他赶紧麻溜的下来。
楚槊低着头想,将军府里从上到下都是怪胎,大逆不道把爹娘也算了进去,还有这个异域番邦的客人,人很有意思却也是个怪人,楚槊以兄长称呼他,虽然不肯承认,但楚槊确实比较黏他,喜欢他。
他也喜欢自己爹娘,但不知道爹娘是否喜欢自己。楚大将军常年征战在外,似乎边关茫茫沙漠才是他的家,回来总是待不长,有限的时间里跟楚槊相聚,没什么父慈子孝——他倒是想,可惜将军不给机会,抓紧时间把他操练得死去活来,十一岁的楚槊腿脚功夫已经比得过不少武夫。
他娘脾气就更摸不透了,喜欢不说,讨厌不说,清心寡欲像个出家人,就差青灯礼佛,活脱脱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别的娘亲把孩子哄成心肝儿,记事以来他娘连个抱抱也不给,做了噩梦磨蹭到她房外,她只会把人送回去,不肯陪着他同睡。
楚槊在烟花地的姐姐们那里学来甜言蜜语哄人手段,总是能把姑娘们哄得开心,大街上良家姑娘他也试过,效果拔群,只在他娘这儿吃过闭门羹,收不到一个多余的表情。
他们要是喜欢我,爹为什么不肯带我策马踏青,娘为什么不肯朝我多笑笑?
你呢?楚槊在心里问:兄长,你喜欢我吗?
一群大怪胎能带出正常的小孩儿?不能。所以我也是个怪胎。楚槊给自己下了定义。
树枝被冻了一宿,终于承不住积雪跟小孩儿的重量,耳边传来清晰的“咔嚓”声,楚槊心里一惊,跟着树枝一起摔了下去。
陡然下坠的趋势把他吓得不轻,但小屁孩儿硬气,头脑一片空白还能咬着牙连个惊呼都没脱嘴,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他落入了一个冰凉的怀抱。
怀抱是真冷,丝毫没有温度,跟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让楚槊产生一股依旧摔在雪地上的错觉。
可是不疼,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就算被接住了也会有磕磕绊绊吧,为什么一点不疼?怀抱虽然冷,但意外的让人安心,有种一辈子都能被护着的错觉。
楚槊渡鸦似的眼羽扇了扇,睁开双眼,他将醒未醒,瞳孔竟没有伪装,染着泣血的红,他脸上搁着一只手,动作非常轻柔,睡梦里的他毫无知觉。
路易斯在床边:“是我吵醒你了?不好意思,好久没见你睡着,没忍住。”
楚槊摇了摇头,眼睛里鲜红的色彩收缩,被墨汁的颜色浸染,也就路易斯的气息没让他早早惊醒,换个人进房间来他肯定立刻警觉的睁开眼。他伸手握了握路易斯的手,跟梦里感觉不一样。
当自己变得跟他一样冰凉,就不会再觉得此人身上尽是冷意,零度的冰跟零度的水依偎在一起,冰会融化在水里。
梦里的楚槊是小孩儿,梦境外楚槊也是个老吸血鬼了。他能从路易斯的手掌察觉到暖意,是因为跟人类比起来他也变得冰冷了。
很久没遇上楚槊的睡脸,路易斯觉得可惜,他还想多看一会儿。
楚槊懒洋洋躺在床头,一根根掰着路易斯的手指玩,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像玉雕艺术品。
“我接了个真人秀,一共有五期,我觉得听起来蛮有意思,第一期是在A市内拍摄,但是按照剧组要求我得去安排的酒店住,先跟你说一声。”
承蒙楚槊终于能从梁烽费心争取来的各个资源里看上一个,梁大经纪人简直感激涕零,别的艺人都是抢着争着要担心抢不到,到他这儿是哭着跪求艺人您老行行好。
楚槊感兴趣的真人秀名叫《挑战前线》,节目的宗旨是宣扬优秀文化,体验多重广袤之美,弘扬正能量,传播积极健康的思想。制作组是大班底,经得起收视率检验,播出的卫视跟黄金档期,还有已确定影帝跟影后的加盟都决定了常驻嘉宾的位置必须抢得头破血流。
梁烽是撸起袖子杀出一条血路给自家艺人抢来个位置,还得看祖宗乐不乐意要,真是掬一捧辛酸泪。
楚槊的行程路易斯当然知道,尽管如此,楚槊肯事无巨细跟他讲依然让他开心,就是要又要把分开的时间拉长,路总是很不乐意的。
要不是楚槊真心喜欢,艺人什么的——
路易斯挤出一个笑:“我知道了。”
“假。”
楚槊揭穿他并非发自内心的笑,伸手捏捏他面皮,楚槊盯着被他手指捏出奇怪表情的脸,自己面色也变得古怪起来。
“我刚梦见你从前的模样了。”
路易斯就着被拉出弧度的嘴角说话:“哦?什么时候的模样?”
“将军府……府外,不知哪儿的一棵树,太久啦,实在记不清了。你来找我,冰天雪地里,都快看不清你。”
路易斯因为被扯着脸,所以脸上的懊恼不分明,梦见什么时候不好,怎么偏偏是那时候?
并不是说将军府中路易斯对楚槊不好,但那时的好与后来相比总归太浅,当时的路易斯更像一个偶施援手的旁观者,却成了那孩子心中最大的慰藉。每每回忆起年幼的楚槊,路易斯又是心疼又是自责,人类的孩子成长得太快,眨眼间幼小的身影就没了,当初为什么没有对那孩子再好一点呢。
他度过了太漫长的岁月,记忆杂乱,于是路易斯练就一项技能,想忘就能忘,无数的记忆褪色被他抛弃,他装不了那么多东西,也总有珍而视之永远大放异彩的宝贵记忆:跟楚槊有关的,事无巨细他全记在心里。
路易斯按住楚槊的手,解放自己面部肌肉,他无奈:“怎么偏偏是那时候。”
楚槊盯着他,笑了:“那时候挺好。”
那时候他还是个不懂得何为恐惧的孩子,口是心非只会闷骚的小屁孩儿啊,却有比现在的他更执着的勇气。小小的楚槊板着脸,故作坚硬的外表裹着一颗柔软的心;吸血鬼楚槊坦率的笑,连自己也分不清面具或是真实的外表底下,那颗心已经逃去深渊。
楚家的楚槊被他遗留在历史长河里,现在他想去把那个孩子找回来,他有问题要问问他。
这些话他只能问自己,靠自己去寻找答案。
楚槊闭了闭眼,确认自己没流露出什么情绪,其实他挺适合演戏,平日里不也是百张面孔么。楚槊伸手去摸手机,半途被路易斯按住了,楚槊居然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幽怨,路总凉丝丝道:“昨天也抱着手机看了半天,还看呢?”
我在这儿,手机比我好看?
楚槊动了动手指,灵活地滑溜出去精准把手机捞了过来,乐滋滋道:“新鲜啊~”
昨儿他就抱着手机看微博粉丝留言不亦乐乎,虽说这些人根本不能成为路易斯的情敌毫无威胁,但占据了楚槊大量的注意力也足够让路易斯呷醋了。
在无涯路剧组的新花絮公布艾特楚槊后,万年冷清的微博终于因为主人的颜值吸引了一群新的粉丝,并不庞大,但对新人来说也不错了。楚槊喜欢新鲜的事物,漫长的岁月如果不想过得太无聊就得不断发掘新鲜事物来找乐子,每一个有趣的新鲜事刚接触时总能让楚槊多几分关注。
粉丝数量不算多而且这时候关注的基本都是被楚槊的脸吸引,纯颜控,对楚槊的信息不太了解,暂时夸赞也只能夸颜值跟气质,评论里也是这个走向,今天终于出现了一个不同的声音,楚槊“哟”了一声,眼睛都亮了,路易斯挑眉,凑过去一起看。
在一水的“啊啊你长得真好看啊”“我觉得我爱上你了加油”正面评论中,一条画风明显不同的脱颖而出——
极乐净土:“呵呵又是个靠脸吃饭没演技的,现在娱乐圈还能不能好了#挥手##挥手#”
楚槊饶有兴致看完,余光分了一点给路易斯——很好,看起来很平静,没有要发作的样子。楚槊要演戏但对娱乐圈其实一知半解,他不需要关注全部,算起来他还不如路易斯对整个圈子了解:因为楚槊要做艺人,路易斯可是下了功夫全面从上到下深入探究了娱乐圈。
楚槊看过的新闻八卦类,路易斯当然也看过,ID极乐净土的这位发言在黑里算起来已经是非常温文尔雅素质高的类型了。
“有不同的声音太正常了,这就是舆论嘛。”
楚槊说着耐心地开始回复粉丝们的评论,路易斯也没对刚才那条评论多说,点头:“确实,成为艺人是要面对这些。收拾好就起来,我下楼等你。”
“好,等我回复完。”
反正不太多,挨个回复也不费劲。
路易斯心平气和出了房间关上门,迅速掏出手机登录微博,在极乐净土的评论底下留了评——
楚家老蝙蝠:“呵呵你就什么都看出来了?等着被我楚才貌双全打脸吧#微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