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唯咬了下唇,觉得这样好没意思。她起身上楼,不多时下来,背着双肩包,手拎一个行李包,当初田云岚送来的那个。
周熠愣了一愣:“你去哪?”
“还在一个屋檐下,有点尴尬。”
他问:“你去哪?”
“回学校。”
他皱眉:“这个时间?”
“那就去我妈那儿。”
她又不是无家可归的少女,只能在这里乞讨他的爱。
他起身,手往裤袋像是摸钥匙,“我送你。”
“你酒驾送我?送我上西天吗?”
“我打车……”
“不用了。我不想跟你坐一辆车里。”
何唯拎包往出走,烟头见势头不妙,起身跟上。
周熠站在那里不动,只说:“把它也带走吧,它是你的。”
何唯心中一怒,带走就带走,她又不是养不起一条狗。
又听见他说:“要走就走远点。”
何唯猛回头,“什么意思?”
周熠声音生硬:“离我远点,别和我一个城市。你不是要出国吗?”
何唯咬牙:“那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何唯大步流星出了门,烟头颠颠儿跟在身侧,屡屡回头。她想到什么,从书包里拿出皮夹,把他的那张卡抽出来。
返回去时,周熠坐在沙发上,垂着头,手按在额头,像是醉后不舒服。
她把卡放到茶几上,“我花的钱都记账了,以后还你。”
周熠没反应,像是没听见。
过了几秒,他才说:“随便你。”
她觉出一丝异样,但也没停留,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对上他的视线。他眼睛很红,眼里有晶莹闪烁,还有无限的深情……
他猛然移开目光。何唯心里狠狠地一疼。
她走回去,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周熠无所谓一笑,“没什么。”
她猜测:“是那个姓张的,又有动作了么?”
他摇头,手不觉捂住胃部。
何唯脑子里电光火石,“是那个人,那个打了你一枪的女人?”
周熠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还是否认,“不是的。”
又说:“别猜了。”
何唯摘下书包,放到沙发上。
见他视线也落在书包上,她说:“我渴了,喝口水再走。”
她说完就去厨房,看见黑猫白猫杯子,两只猫头碰头。
她倒水时,看到左手上的戒指。刚才留意到,他左手无名指好像还留着那个手绘戒指……她又拿出蜂蜜。
何唯把杯子放到他面前,周熠一眼看到她手指上的创可贴。忍住没开口。
何唯捧着自己的杯子,小口地喝着水。完全不着急的样子。
周熠喉咙干渴,看着那只黑底白猫的杯子,迟疑了下还是端起。喝一口,微微一愣,像是没发觉,又喝了几口,放回去。
他起身,“走时把门带上。”
说完径直走向浴室,很快响起哗哗水声。
***
浴室里,周熠衣服都没脱,直接开了淋浴,凉水。
听到关门声,他闭上眼。
自我折磨了一会儿,才把水温调高一点点,然后扯去衣物。
衣服裤子湿透,贴附在身上,他带了几分自虐,用力撕扯,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终于摆脱累赘,单手撑着瓷砖墙,让水流打在脊背上。
又想起他们曾在这里恣意欢爱,那时的她,像个水妖。
他抹了一把脸,仰头迎向水流冲击,驱散遐想。
周熠冲完澡,去拿浴巾时发现架子上挂了条暗红色的,是卖家发错,他懒得退换,被何唯翻出来,说这个颜色更性感……
他随意裹在腰间,打算去拿杯啤酒,结果看到沙发上的人。
她不仅没走,还把长腿搭在茶几上,双手环胸看着他。
然后眼里发生了一些变化。
周熠有一瞬间的不自在,很想回屋穿件衣服,或者用手紧一紧浴巾,但还是忍住。硬着头皮,继续往厨房走。
就听她说:“你如果今天让我走了,我保证你会后悔。你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好的女朋友了。”
她似乎吸了下鼻子。
他强忍着回头的冲动。
“你说过,到过了黄河也不死心。”
“你还说,就算不要你自己也不会不要我。”
“还说过,这里就是我的家。”
周熠的手搭在冰箱门把手上,听到脚步声靠近。
她继续:“我说过,我会一直温暖你,照耀你。”
周熠感觉到刚筑起的防线正在一寸寸溃败……他下了个决心,转过身,两人几乎同时伸手,抱住彼此。看见她满脸泪水,他心中大动,低头吻她。
何唯回吻,手穿过他腋下,向上贴在他的肩胛骨上。指尖扣在肩头,温热而坚定的力量由她掌心传至他的背心,像武侠小说里的内力……
这样的吻,这样感性的肌肤相亲,让人抵抗不了。
正吻得忘情,周熠只觉腰间一松。不由暗骂了一声,卧槽。
他要弯腰,她抱紧他,“不许捡。”
她眼里发亮,不知是小星星,还是残泪,但声音明显轻快:“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样子,还怎么说谎。”
“……”
因为抱得太紧,他都能感觉到某个部位在急剧充血中。
他嗓音干涩道:“烟头看着呢,它还小。”
何唯回头,果然见烟头咧着嘴看过来,周熠则迅速弯腰捡起浴巾,重新裹上,狠狠打了个结。
妈的,丢人丢大发了。
何唯柔声问:“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吗?”
周熠无奈道:“能先让我把衣服穿上吗?”
***
五分钟后,俩人坐回沙发上,这回紧挨着彼此。
周熠自语:“从哪开始说起呢。”
何唯捧着他的左手,研究着,戒指已经洗掉了,她问:“你昨天没洗手?”
“洗了。”他也看向左手,“哦,用了保鲜膜包住那一块。”
何唯看向他,微笑。
又在他无名指上印下一吻。
她真是一颗小太阳。周熠觉得在她面前自己就变成了冰激凌,外表坚硬,内心柔软,而且甜。
他定了定神,“对了,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退学吗?”
“原因很简单,就是打架。但是也很蠢,因为一句话。”
“本来一个寝室的,关系不好不坏,突然冒出一个女生,是他老乡,有事来找他,后来就是来找我……”他眉头皱起,“我什么都没做,他却对我各种找茬儿。有一天,他说iPod找不到了,故意在我面前念叨。”
“我真是受够了他一次又一次无理取闹,就吼了句:‘谁他妈稀罕你的东西?几百块的玩意儿又不是买不起。’”
“当时宿舍只有我俩,他有恃无恐,阴阳怪气地说‘那可不一定,没准儿有人就有这爱好呢。’还低声说了句,‘你妈偷人,你偷东西。’”
周熠看自己右手,“然后我就失控了。”
***
他还清楚记得那时的情形。
他拎起电脑包,打算去图书馆躲清静,走到门口时听到这么一句,搭在门把手上的右手剧烈颤抖,一瞬间脑子完全空了,只有胸腔里的烈火。
他转过身的同时,扔了电脑包,拳头也出手。
几拳下去,把人揍成血葫芦。
室友经鉴定,鼻梁骨折,眼睑撕裂……而他面临的是:记大过,或者退学,甚至故意伤人罪,民事或刑事责任。当时还是个关键时期,全校师生都战战兢兢,唯恐出现一点抹黑学校的行为。
赔偿医药费,应该的。对方要求他道歉,在检讨书上交代细节,他拒绝了。
正逢期末考试,他被停课。于是每天去附近体育场踢球,主要练射门,因为射门需要冷静、果断、自信、动作精准有力,可以让人抛下烦恼,专注其中。
直到某天一抬头,发现围网外站着一个男人,抱着手臂看过来。
男人走过来跟他要球,他踢过去,角度刁钻,男人用手接住,一脚远射,进了。
周熠说:“我见过你。”
某次他从办公室挨训出来,下楼时,这人正好上楼,擦肩而过。
他说出大概时间,男人微愕:“观察力不错。”
男人掏出烟,问他会不会。他迟疑了下,接了一根。
男人挑眉:“不怕这里有料?”
他嗤笑,“我现在一无所有。”
男人意味不明地一笑,说:“我那天对你印象也特别深刻,一脸桀骜,一身反骨……我观察了你几天,发现你的几个特点。”
“体力好,反应快,特别专注。”他忽然问:“你觉得你最大优点是什么?”
周熠想了想说:“自制力还行。”
男人失笑,“所以把同学打成重伤?”
他更正道:“如果真是‘重伤’,我这会儿就在局子里了。如果不是自制力好,那家伙就不是在病房,而是太平间了。”
男人脸色一变,“你对于生命就是这么轻慢吗?”
他抽一口烟,懒得解释。
男人说:“那天我听说了你的事,还看到了你的成绩单,难得文化课和体能都如此出色,有点可惜。”
“……”
“如果真被退学,你有什么打算?”
“去旅行。”
“去哪?”
“西藏吧。”离天近一点,氧气少一点。
男人问:“不再读书了?还可以复读重新高考。”
他冷笑,“天下乌鸦一般黑。”
“你太愤世嫉俗了,这是对自己不负责。”
他扯过背包,抽出一张十元纸币放到长椅上,“烟钱。”抱起足球就走。
当晚,周熠在一家小饭馆解决晚饭。有人把两罐啤酒放到桌角,他抬头,还是那个男的。
见对方坐下,他皱了下眉,说:“我对男人没兴趣。”
男人一愣,随即压低声音,“我有兴趣,当然只限有才华的男人。换句话叫惜才。如果我说我能帮你,给你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你会不会考虑?”
***
正式放暑假后,周熠回了一趟家。
或许只是惯性行为,或许是站在人生岔路口举棋不定时,希望能回到出发处寻找答案。结果撞见不该看的,被田云岚摆了一道。
当晚,他从母亲遗物中找到一枚吊坠,里面镶嵌着母亲照片,他的银项链是父亲的遗物。他把吊坠扣到项链上,一家三口又在一起了。
他用胶带把过去尘封起来,然后打给那个叫罗毅的男人,“我考虑好了。”
他一夜没睡,收拾好行囊,背上大包走出门,整座大宅都还在沉睡。他走出几步回头,晨光熹微,二楼一扇窗半开,浅色窗帘飘荡。
听说她报了个夏令营。这辈子或许再也不会见了吧。
周熠需要接受训练,正好有一个中外合办的特种兵集训营,他作为插班生接受了为期两周的特训。高山峡谷,丛林激流,杀鸡宰蛇吃虫子,各种极端环境,各种挑战生理极限,很危险,很刺激。他像是重新认识了自己,重新燃起斗志,对新生活跃跃欲试。
然而真正开始任务,却是另一番天地。
化妆,蹲守,枯燥,无趣。接触的都是些喽啰,可恨又可怜。到了关键时刻,又是真的玩命,他就曾亲眼见到同伴被夺走性命。
原计划是一两年,至多不超三年。然后他可以选择——重返校园;或者直接拿文凭,前提是补修学分通过考试;还可以有一份收入不错、兼具社会地位的体制内工作。
但计划与变化,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每一天,都要重新抛一次。他安慰自己说,变化从来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罗毅曾给过他选择机会,是继续还是撤退。
他选择了继续。
因为再往前,就是这个链条的顶端,真正的大奸大恶。他像是跋山涉水追踪猎物的猎人,不甘心半途而废。还有就是,他已经渐渐习惯这种边缘人的生存方式。一想到要回去另一个世界,臣服于各种规则,他就有些烦躁。
结婚生子,朝九晚五……像是乏味的代名词。
就这样,周熠从两国边境,转战到三国边境。
职场晋升会有“天花板”,这一行亦如此,想要靠近真正的老大并不容易。能做到那个位置,而且隐藏这么久,要么极其聪明,要么及其谨慎。他只能更聪明,更谨慎,以及更胆大。
他要赌。赌一个出路。
好在“出来混,迟早要还。”大佬也有宿敌,一次生日宴变成修罗场,钢管木棍西瓜刀,血雨腥风中,他替大佬挡了一刀。接下来的突围过程中,被警察追捕,被人群冲散,他拖着半条命找到藏身处,热血洒了一路。
安顿下来后,坏消息接二连三。大佬销声匿迹,生死未卜,凶多吉少。
他只能等。边养伤边等。心情晦暗地等。因为这次逃亡路上,他把装有母亲照片的吊坠给丢了。
这期间,还欠下一笔情债。
好在这一场豪赌有所回报,大佬重出江湖,把他接回总舵,大摆筵席,亲自敬酒。他被破格提拔,从十八线小弟升级为八线小弟。
对此,有人羡慕,也有人不屑。倒是凭借拳脚功夫收获了一枚铁杆粉丝,也是个“古惑仔系列”的重度脑残粉,人送外号“崽子”。
有一天,他又遭人刁难。崽子说:“七哥,他们那是嫉妒你,嫉妒你长得帅。”
“七哥,你知道不?最近大家在打赌,赌小乔会不会看上你。”
他往嘴里丢根烟,问:“小乔是谁?”
崽子大惊小怪:“这你都不知道?咱乔老大的妹子啊,是个小美人儿,还是个呛口小辣椒。”
他按打火机,点了烟。
心下不屑,在公蛤~蟆眼里,母蛤~蟆也是美的。
几年后,周熠找到了他心中的“最美”,并求婚成功,即将去民政局登记。原来结婚生子并不乏味,反而令人无限憧憬。
他正要去取证件,电话响了。他磨蹭许久还是接起,那边说:“乔珊自杀了。”
“被及时抢救过来,在医院住了两天,昨天半夜去洗手间……”
“狱警被反绑了手,跪在地上,头按在马桶里,被割喉。”
周熠浑身血液冰凉,“有帮手。”
那边问:“是那个人吗?”
“这么变态的手法,不会有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