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什么时候,从来没有一条通向未来的康庄大道,但是我们却总在迂回前进,或攀援障碍而过。不管天翻地覆,生活还得继续。
——摘自齐王回忆录《我这一辈子》。
正德二十三年五月,《大明晚报》第二版左下角这个不起眼的地方刊登着一则消息:正德二十二年(1532年)冬,白莲教徒蓝廷瑞与鄢本恕、廖惠率教众作乱,此贼妄称顺天王,诈称拥众十万,鄢本恕称刮地王,廖惠称扫地王,下置四十八总管,现流窜川、陕、湖广三省偏远山区,蓝廷瑞,保宁(今四川阆中)人,又名蓝五……
虽然如今是公认的正德盛世,但这些年气候反常,灾害不断,一年只发生一两次大灾,那都是好年景了。毕竟交通没有后世方便,一些偏远的地方时不时会冒出一两个乱臣贼子,这也算不得大不了的事情。正因为如此,这种消息吸引人眼球的时间有限。
因此这消息并没有引起北京城里老百姓过多的关注,最多是添了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果然没几日,新的谈资又出现了,这件发生在四川的民变就被善忘的芸芸众生忘得个一干二净,没有人知道这背后掩盖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
……
山幽观天运,
悠悠念群生,
终古代兴没,
豪圣定能争。
连云道一直是川陕官道。自北魏时期新开凿此道以后,连云道上一直是畅通无阻。连云道从陕西宝鸡向南,到达凤县凤州镇后折向东南,越柴关岭进入汉中留坝县,再经勉县到达汉中。
往日里这条官道上过往行旅客商、成群结队的骆驼队、上百的马帮,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好一片热闹景象。不过现在已是深秋,再加上阴雨连绵使得道路泥泞,路上行人比寻常少了很多。凄风苦雨中,却有一队马车在泥泞的黄土驿道上艰难地行驶。
沿秦岭绵延东西数百里的山峦叠嶂起伏,平日里却是一路风光,此时却被蒙在似雾似霾的雨帘里,远处被雨淋得黑沉沉的柴岭关老城墙和城上锯齿样的堞雉巍然兀立着,时而被缓缓飘过的团云遮蔽,时而又透过云缝绽露它带着威压的峥嵘,这座历经千年的古城关沉默地望着这队马车。
道路两边满山枯老的荆树,三尖两边形似手掌的叶片或橙或紫或黄或赤,时而在沙沙的雨中簌簌抖动,时而在凉透了的秋风中摇曳着湿漉漉的枝条。偶然从谷口袭来一股贼风,卷起驿道旁树上五彩斑斓的叶子,像受了伤的蝴蝶被什么无形的扫帚猛地扫起来,又无力地随着湿凉沉重的雨水向护卫马车的军士身上砸下去。
几十名护卫军士都是一色新的毛呢军大衣,外穿着同样墨绿色的橡胶雨衣,把身上裹得密不透风。只是泡透了的牛皮高帮军靴踩在淌着黄泥汤子的沙道上,发出咯咕咯咕古怪的响声。不过看他们的动作便知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精锐兵士,尽管是这样凄冷的天气,走这样的山路,却绝没有一个人倚倾歪斜踉跄不堪的。
马车很普通,黑黝黝的并不起眼。但每辆车的前后五步都有一个人夹车而行,连脚步都像校场操演似的踩着一个节拍。偶尔有人“咕咚”一声,结结实实摔在泥水里,也都是一挺身跳起来,目不斜视地背好步枪继续走路。
随在车队最后边的是挂着中将军衔的成都军区司令时源。这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四方阔脸上皮肤有些黑,一脸的虬髯如同钢针煞是威猛,两道浓眉如同用毛趣÷阁画上去的短粗,眼角的眉梢只稍稍向上一挑,眉宇间就透着一股子冷峻和傲岸。此刻大雨磅礴,豆大的雨点打得他露在雨衣外的头发有些散乱,湿漉漉的直垂到背后,贴在雨衣上不时往下滴着水。
时源作为朝廷武官中的三品大员,照规矩满可以坐马车的,但他选择了骑马。也许是护卫差事紧要,也许要给自己麾下的兵士作表率,除了坐下一匹黑色的安德鲁西亚马,其余遮雨器具与兵士一模一样。他骑在马上双目端视远方,右手握着冰冷的剑柄,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正在此时,山谷中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循声看去,不一会前头路上一乘飞骑打马狂奔而来,泥水满身的枣骝马刚刚站稳,一个哨骑模样的军士立刻滚鞍下来,抬手向时源行一军礼,大声禀道:“报告司令,前方三里处牧马河和许家庙的三岔河口涨水,石桥冲塌了。这里的马车过不去,请司令示下!”
“干啥吃的!当兵的逢山开路,遇水造桥,这还用请示?”时源勒住马,盯视着哨骑,又问道,“刘副官,通讯班还是联系不上吗?“
“报告,我们一直在呼叫,但从昨天开始,对方就没有答复,恐怕是对方的电报机出了意外!”刘副官挺直身体大声回答。
“特么的,搞什么名堂!”时源皱皱眉头,然后说道,”这样吧,你立刻和许家庙那边的驿站联络,右都御史彭泽今早已经到了那里。这是军机处江次长派下来的差使,你们仔细着了!”
“是!”
说完这些,时源在心中暗自吐槽:右都御史彭泽是当今皇上钦点处理这次四川民变的钦差大臣,让自己迎接倒也说得过去。护卫十几辆这么普普通通的马车,十几个太监,竟然惊动了军机处国防部次长江彬亲自来电,劳动自己这位野战军中将奔波三百余里亲自接应,怎么看都有些蹊跷!不过一是军令如山,二嘛,看在老上司的份上,他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刘副官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司令,属下知道差事要紧。不过方才属下到河边看了,牧马河涨得太凶,前头打站兵士几次搭桥都没成功。马连长让我请示司令,是不是往北绕道从磨子桥过去,那边的桥修得结实……”
时源听了一时没言声,摆手命车队停下,方才对刘副官说道:“刘勇,走,带我去看看。”
“是!司令。”
于是二人打马一阵急行,约走三里里远便听见牧马河激流的咆哮声传来,又往前趱行二里地,果见牧马河横垣在前。时源指挥的部队是野战部队,隶属皇帝和军机处双重统辖,主要负责对外作战,属于机动部队。野战军和国内镇守地方的部队不同,他们可是名符其实的“御林军”,属于禁军序列。他这几年虽驻兵成都,但几乎每半年都要进京述职,不知从这里经过多少次。他从来也没见过这条温驯如处子、芳草芦花遍布河床的牧马河会变得如此狰狞。
只见淅淅沥沥的雨中,呼啸的洪水仿佛受不了两边夹岸岩山的挤压,从西南狭窄的河道冲决逆波直泻而下,在许家庙一带三角盆地陡地一个转弯,又向迅速东南折下。从秦岭洋河支流汇下来洪水混浊得像稀粥,也从这个狭窄的三角地入牧马河,两股水汇融相激,撞击起丈余高的浪花,不胜躁怒地在这个三角大潭中追逐。
滚滚波涛像一锅翻花沸沸的水,焦急地、没有规律地旋转滚淌,四处寻找着发泄的出口。河涛的狂啸声、拍岸声,水底巨石的滚动声,混混沌沌融成一片,在暗得黄昏一样的天穹下,显得异常令人恐怖。令人不寒而颤。
此时此刻,三十余名前军工兵战士疲惫不堪地站在被震得簌簌发抖的岩石梯道上,手中拿着铁钎、斧子、搭钩等造桥工具在忙碌,可依然徒劳无功。再看岸边道上,七零八落地放着不少麻包蒲包,看样子已经几次试过造桥,二十几根碗口粗的桩木像草节棍儿做的漂在水上时沉时浮。
富有经验的时源略一看这情形,便知自己“遇水造桥”的指令绝不可行。他凝神望望对岸,也只一箭之遥,却是水雾弥漫看不清楚,影影绰绰对岸似乎也有人向这边眺望。时源回头问道:“刘副官,那边是彭大人的人么?”见那刘副官一脸茫然,知道他听不见,时源用马鞭捅了捅他,又指指对岸,用询问的目光看看刘副官。
“啊!”刘副官这才醒悟过来,赶紧大声道:“司令,那就是川陕总督衙门的人,来了有一个时辰了,方才在那边造桥也不成,喊话听不见……”正说着,对面几点红光一闪,似乎放了几枚信号火箭弹,大约中途被雨水打湿,大多数火箭都飘飘摇摇直接坠落了河里,只有一枝射到岸边。
一个兵士忙跑过去捡起来,双手捧给时源,说道:“时司令,是那边发射过来的箭书。”
时源接过看时,见是箭杆上一条麻绳缚着一个油纸包儿,心知必是新任川陕总督彭泽的手书。展开了,用雨披遮雨读时,却见上面写着:”抱歉!随行电台损坏了,无法联络贵部,时将军不必造桥,请绕道磨子桥,明日晚抵铁炉坝驿站即可。川陕总督彭泽,正德二十三年十月初三。”
书信的最后面还钤着一方殷红的朱砂印,篆书“彭泽”二字。时源将书信收进兜里面,仰面望了望愈来愈暗的天色,长长吁了一口气,说道:“特么的,彭泽这书呆子干啥吃的,偏偏这节骨眼上电台坏了,真是成事不足。刘勇,用火箭回信彭总督:就说时某谨遵命令,今晚我部宿茶镇,明日黄昏前一定赶到铁炉坝,请彭总督放心。”
说罢,拨转马头返回原地,命车队就地由旧驿道北折,几乎贴着两边崖壁,众人顶着寒风冻雨蜿蜒向西前进,直到天色黑定,一行人才抵达茶镇。这是坐落在秦岭群山中的一个小镇,东有妙高峰俯视,西有石牛山屏障,中间一带平川,洋河沿镇边穿过。平时有山有水的倒是个好地方。这是洋河的上游,和刚刚狂暴的牧马河相比,河面更宽,水激河底巨石浪花翻飞,看上去流量比三条牧马河也不止。样子吓人,其实最深处也不过齐腰。
时源的队伍到了镇边,第一件事就是让刘副官前去察看镇北的桥,没多久便听刘副官回说大桥完好无损,只桥头两边凹处因为涨水溢漫了两支分流,水深不过没膝,马车完全可以平安通过。时源顿时放下悬着的心,此时松一口气,他才觉得饥肠辘辘,望着雨幕中的茶镇,一时倒犯了踌躇:
马车上坐着四川镇守太监韦兴等十三名太监,这些人都是引发四川民乱的要犯,干系重大。说起来,这囚犯坐马车,押送的将军淋雨,原也有点不伦不类,但这是皇帝身边的第一宠臣军机处国防部次长江彬的电令:“密送北京交我处置,不得委屈亵渎。”
时源虽然觉得匪夷所思,但也没有多想。江彬是自己的老领导,在西征时曾经同生共死,历经患难和战场拼杀,不能说没有一点交情。况且江彬名义上也算是自己顶头上司,面子还是要给的。思来想去,他也只得遵命行事。
但这个镇子里没有驿站,军队过境地方,号民房居住又是军纪不允许的,军纪名文规定是任何时候不得扰民的。这里还有十几个太监需要看管,该怎么安排住宿?时源下马握鞭,一时间只是沉吟。
带队军官马保知道他为难,踩着地上积水过来,笑道:“时司令别犯愁。属下刚刚看了一下,镇西有个破旧的关帝庙,早就没了香火,咱们统共才百八十人,架上帐篷,将就着住一宿,再说有侦察营的弟兄看着,管大伙儿保平平安安。”
“好!马保,还是你晓事。”时源脸上绽出一丝笑容,“这十几个太监都是朝廷要犯,除了韦公公,其他的都住关帝庙。去镇上寻一家宽敞的客栈包下来,我和军官看守韦兴,兵士们看护那些太监。放心吧,他们不敢逃,也没处逃,然后分拨儿轮流到客栈吃饭。去吧!”
于是一行人众带着车到了小镇西边,果见一座多年失修的关帝庙黑黝黝矗在夜空里,十几间庙房虽已破败不堪,里边到处湿漏,毕竟有些地方还算干燥。时源便命兵士们拆下神龛栅栏点起火来,自己先脱掉了湿漉漉的军装,换穿一身黑色便衫,顿觉浑身松快。
不一会儿,只见去客栈定房子的亲兵穿着便衣回来了,便问:“王木村,差使办好了?”
“司令,搞定了,就在茶镇客栈。”那亲兵王木柯回道,“我怕惊动人,换了便衣去的。这家是有名的百年老店,前酒楼后客房,不过里头已经住了十几个客人。我好话说了一车,老板死活不肯撵客人。说通天下一个规矩,进店就是财神。所以这店咱们包不下来。”
“无妨,你可别犯诨,犯了军纪可是要受处分的,军法官可不听你的解释。”时源无奈的摇摇头,又笑道,“呵呵,做生意嘛,讲究诚信,哪有往外赶客人的道理,这老板没有做错。好了,你去选几个机灵点的把军服脱了,带辆车过去,另拨二十个弟兄在外头守夜。只是小心点,叫人看出我等行藏我是不依的。”
说罢时源只披了件雨衣出来,看那天时,雨已经几乎住了,只零零星星洒着,雾一样的细水珠儿在脸上,空气中微微有些凉意。进了镇子没几步,远远地就见到一块巨大匾额上面写着——茶镇客栈,四个字倒也雄浑大气,只是那牌匾有些年头了,斑斑驳驳的漆水都掉光了,有些难看。
店老板早已守在门口,见时源带着人车逶迤而来,忙迎上来,两眼笑得眯成一条缝,一边往店里让,说道:“老客辛苦!快请里头安置。现成的客房,现成的热水,洗涮一下,外头现成的酒菜。您老头一回来,这顿酒菜不用出钱,算小的为爷洗尘,咱们图个长远……”
在秋雨寒风中跋涉了一天的时源,被这几句温馨的奉迎话说得浑身松快,笑着打趣道:“我们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先吃饭,别的再说。没有不出饭钱的理,就是不出,你这掌柜的照旧会从我房钱里扣了。你们店家这些把戏,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实话告诉你,我祖上也是开店的出身呢!”
一句话说得老板笑哼哼的。瞅见车上下来个面白无须的老人,面容有些憔悴,忙上前招呼着:“这天,这路,颠一天可真够受的。快都进来!伙计们,给客人烫酒。麻三,把那把大铜壶坐火上,这拔客官人多!嘿嘿,下头人多,楼上三间空着,只几个客人在那行令吃酒,请客官们都到楼上用餐。”
时源见老太监韦兴已经下了车,便款步走到他跟前,温声说道:“韦老爷子,今晚我们就在这打尖,您……”他回头看了看客栈,又道:”得了,您是我的老东家,好歹体谅我们这些′下人`的难处,将就些个,明儿天明咱们顺顺当当赶路,就是回去迟点儿,我想,上头断不会见怪的。”
店主人万没想到,这位气度雍容中带着威严的中年人倒似这车里人的管家。再看那马车,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华贵,下来的“人物”体态也不显得怎样尊严。他真的有点迷惘不解了。又仔细打量那位韦老先生,只见身材矮胖,面白无须。这肥胖中倒像有些许浮肿,只见他表情木然步履迟缓地移动着步子进店来。他一进店,立刻招引了所有食客的目光。
时源咳嗽一声,向护卫的几个便装亲兵丢个眼风,带了四五名亲兵不言声登楼上来。这是三间打通了的酒座,东西墙靠着一扇扇屏风隔子,看样子原来是用屏风隔开的雅座,临时撤去了的。靠西南临街窗前坐着一桌,约五六个人,正在行令吃酒,众人喝得高兴,都有点醺醺的,见他们一行人上来,也都没有在意。
时源自和韦兴坐了靠西北楼梯口桌旁,几个亲兵在南边临窗桌边,众人都默默地,没有一个人说话,看着饭菜上来各自举箸而食,竟似一群陌生人偶然相聚。倒是老太监韦兴首先打破了沉寂,笑着对时源说道:“时老弟,你知道,再往前走,咱家恐怕就吃不到这么好的饭菜了。多谢你一路照应,送佛还该上西天,能弄点酒么?”
恰好酒保端菜上来,时源转头便吩咐:“店小二,我这一桌搬一坛子洋河大曲,南边那桌一瓶,给他们佐餐,楼下用餐的也是一瓶,我们明个儿一早赶路,不能多吃,明白么?”
“好咧!”店小二高唱一声,“给老客上酒喽!”已经忙不迭便下楼去了。顷刻已安置停当,时源也不劝酒,自己也不喝,只拣着饭菜自用。韦兴却甚是放肆,他自斟自酌,左一杯右一杯倒满即饮,好像打算把自己灌醉。时源也不多劝,连眼皮都不抬只管吃饭。因此,这餐晚饭尽自丰盛,却吃得十分沉闷。渐渐地,西南那桌客人的行令声倒渐渐听进去了。
“猜谜儿啷个太劳神喽,”靠窗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一口四川话说道,“总是曹真人赢噻!今个本是咱们请他吃酒,倒弄得我们都醉了,不行,咱们得换酒令,要先说一个字,加个字又成一个字,去掉偏旁换个偏旁仍成一个字,末后加个俗语不能离题。”
“干啥子喽!”旁边一个年轻一点,留着八字髭须的也操着一口的川话说道:“廖三,你这不是吃酒,而是难为人嘛!什么这个字那个旁,啰嗦死喽,今儿我们齐心合力,搞赢了曹真人,也就不枉了这个东道嘛。”
时源听着瞥眼看去,果见那个叫廖三挨身坐着一个道士,也没穿八卦衣,只在头上挽了个髻儿,披着雷阳巾,看模样年纪不过二十几岁上下,普普通通也改啥特别。不禁暗想:这就是那个“曹真人”了,这么年轻,能有多少道行?
正思量着,听曹道士开口说话了,他一口标准的南京官话,只听他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无非要我多吃点酒好给你们推造命。其实人之造化数与生俱在,非大善大恶不能稍作更易。就拿今天酒楼上这些人,尽有横死刀下的,我就说明白了,白给人添心事,有什么益处?还是俗语‘今朝有酒今朝醉,莫问明朝是与非’的好。”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想请仙长给我推一推。”廖三笑道,“既然‘今朝有酒’,我请曹真人先醉,呵呵,我起令了!”他唱歌似地吟道,”良字本是良,加米也是粮。除去粮边米,加女便成娘,买田不买粮,嫁女不嫁娘。”
吟罢,众人鼓掌喝彩,八字髭须的书生也笑道:“好!我喻某人今个儿也下海,听我的……”只听他朗声道,”青字本是青,加水也是清。除去清边水,小心便成情,火烧纸马铺,落得做人情。”
说完,自得其乐地呷一小口,对身边一个长得干巴巴瘦小身材的秀才说道:“方四,你自诩阳明先生的门生,今个儿瞧你的了!”
“有何难哉?”方四摇头晃脑地笑道,想了想,便吟哦,”其字本是其,加点也是淇。去掉淇旁点,加欠便成欺。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正陪着韦兴吃饭的时源心中不禁一动,这些话咋听着似乎意有所指。时源放下筷子,一手端起粥来慢慢地喝,连对面的韦兴也放下酒杯凝神静听。时源心里也想看看这个乳臭未干的“神仙”有什么门道,见韦兴如此,张了张口没说什么,只胡乱吃着侧耳静听。
却见曹道士以箸击碗说道:”奚字本是奚,加点也是溪。去掉溪旁点,加鸟却成。君不见五大夫百里奚,山妻破扉烹志鷄。”吟罢又道,“凭这些酒令,你们难为不住我曹某人。下一个轮到廖施主了,呵呵,你要说的令我先写在那边水牌上,说出来有一字之错,罚我吃一坛子酒!”
“好!”
众人不禁轰然叫妙。时源这边十几个人本来吃饭吃得沉闷,此刻连他们也都停了箸,呆呆地望着那边桌上,只见曹道士徐徐立起身来,向室中众人横扫一眼,看到时源这一桌垂头丧气的老太监韦兴,眼底精光一闪,却没言声,他背转身孑提趣÷阁在粉牌上疾书了几行什么字,把牌子翻了过来,转脸对廖三笑道:“廖兄弟,请你说出来,看我猜得对不对。”
看那廖三表情,显然已经看愣了,这世间真有这样的神技?他翻着眼皮,搜索枯肠,半晌才道:”相字本是相,加水亦是湘。除却湘边水,雨下便成霜。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他话音刚落,曹道士已将水粉牌翻了过来,一边笑道:“呵呵,我把‘亦’字写成了‘也’字。看来大道没有圆融啊!”此时众目睽睽,所有的人都盯向那块三尺见方的牌子,果然见除了“加水也是湘”中间一字微有不合,其余竟然全部契合。顿时,连时源带来的人也都啧啧称奇,满屋都是议论声。只有时源心生疑窦,他不动声色,暗中观察着这伙人的一举一动。
廖三几个人已站起身来,指着牌子笑说:“呵呵,虽然猜中,道长自己说出错一字罚酒一坛。作茧自缚哉!”那地下摆就的两坛洋河大曲,其中一坛上的泥封尚未开启,廖三直接打开了就用大碗倒。那曹道士笑盈盈的也不推辞,等着一碗接一碗喝了,霎时间坛空碗净,竟是喝的干干净净。
那道人已是酡颜微醺,晃晃脑袋对劝菜的廖三说道:“廖三,你不是问功名么?今个我高兴,你说一个字,我来为你推算。”
廖三答道:“我早想好了,不若道长猜猜看。”
“是个‘乃’字,是么?”
“不错!”廖三得意地答道,“这个字难拆,倒要请教道长。”说罢还挑挑眉毛,故意挑衅。
曹道长撇撇嘴,一捋胡须冷笑道:“呵呵,还真是命中注定。你想问的是功名,乃字是缺趣÷阁‘及’字,这说明你终身不得及第。”此言一出,廖三脸都绿了。
站在旁边的方四笑道:“廖兄着相了,休叫他唬住。哼哼,拆字游戏,何必放在心上。我乃新学学子,只信科学,偏不信你这些鬼把戏。曹道长,学生出一个‘也’字,你玩玩看。”
“这字更不行!这是个终身蹭蹬的字。俗话说,无马不成‘驰’,无水不成‘池’,虽有‘力’而‘走之’不全,天罗地网布定,令你走投无路!”酒醉了的曹道人似乎言语越发的刻薄。
“噗”地一声,方四的一口酒笑得全喷了出来,他又羞又恼,指着曹道人斥道:“好你个牛鼻子,年轻轻的如此捣蛋。你要能说出我的家世,我就服你!”
“这有何难?你三岁丧父,七岁丧母。”曹道士边说边上下打量着方四,又端详着他的脸,又道,“嗯,你舅母收养了你,想逼你学生意,你又逃回家里。伯父想吞你家产,赶你出来,几乎逼得你自杀。你婶母和你死去的母亲要好,不忍方家绝后,出私房钱资助你外逃,你投奔登莱去找王阳明求学。在山东进学博取了秀才功名。阳明先生去了瀛洲后,你又思念家乡,返回湖南重拾家业,迎养婶母,教读为生,我说的可有一字之谬?”
方四先还怔怔地听,听到后来,两腿一软瘫坐回凳上,已是面如死灰。喃喃说道:“你……你不是人,你是鬼……圣人不云六合之外,我不能信你的,你一定在哪里打听过我方某人的惨史……”
那曹道士却不生气,他云淡风轻地哂然笑道:“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是圣人不以鬼神说教,不是圣人不懂得。天下亿万庙堂,若没有灵响,谁肯信他?”说着一转脸,柞着旁桌看得目瞪口呆的王木村,又对众人道:“这位兄弟,与曹某人素昧平生。我总没有可能打听过他的‘惨史’吧?他也是五岁丧母,继母不良,挑唆他父亲把他逐出家门,这位兄弟流落京师,又辗转到陕西外蒙,遇贵人收留,从军打仗,西征路上九死一生,如今积功到从五品,军爷,你说是也不是?”
从五品的少校营长王木村已经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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