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凉,一场惊变一场殇。
夏末的日光即便西斜,也绽放着热烈。
被安置在软榻上的九问,看着光线透过窗棂一缕一缕地洒在榻上小几,王德江方才端上来的燕窝粥还冒着热气,伸手拿起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和喝了两口,然后端起来,仰着脖子三下五除二的喝了个精光。接过王德江递来的茶漱过口。
几位重臣相继赶来,依次入内觐见。后来,陈锦荣过来把王叔也唤去了。王叔走时拍了拍他的肩,好像说:“九问,吃点东西先垫垫。”如今已经过去一个时辰,还未见出来。父皇是要托孤吧。
父皇说我会是个好帝王,好帝王都是无情无心的。我曾经期待过父慈子孝,如今却亲自吩咐给父皇用猛药,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啊。
天色渐渐昏暗,空气中蕴含着莫名的躁动。
窗外,几位重臣一同出来,面色如常,与迎面而来珠圆玉润的萧妃擦肩而过。她跟自己的父亲萧太师点头示意后,莲步轻移进入东侧室。父女二人同时觉得,自己和对方都是受陛下宠幸的,他们萧氏一族定会长盛不衰。然而,跟随而来的宫人却被几个内侍带走。盏茶功夫,萧妃便出来,移至西侧室,锦诗领着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守着门口。
怎么王叔还在里面?
子夜已过,时近破晓。
天上那轮月亮真是明亮的晃眼。王叔从殿内出来,一个趔趄。门口侍立的陈锦荣正欲伸手相扶,却被素女抢了先。她们二人身量相仿,站一块时甚是和谐。
看着她们相携而去的背影,比天上的月亮还晃眼。王叔直接出宫了,没有过来看他。或许,只有她跟前的人,才可以无时不刻地跟在她身边吧。
敛起心神,往东侧室走去。还未入内,陈锦荣便说:“陛下已经歇下,太医在跟前伺候着。”执意进去,看着父皇神色安详地躺在那儿,嘴角甚至还浮着笑。
轻轻地退出来的他,没有看到身后文帝双眼一睁,精光乍泄。
没有心情欣赏如斯月景,回到正殿软榻上闭目养神。再睁眼时,天光微亮,已是早朝时辰。
素女领着宫人端着朝服过来,伺候着他洗漱好,他便出殿候着。
片刻,文帝收拾齐整出来,在陈锦荣的搀扶下直接上了御撵,看起来精神尚好,完全没有昨日的脆弱和衰败。稍微往一边挪了些,看向九问,“九问,上来。”
九问略一迟疑,便扶着陈锦荣的手一步踏上御撵,占了小半个座位坐好,恪守礼节,却略显拘谨。
御撵稳稳当当地向前移动,文帝稍微调整一下姿势,轻道:“这一切,以后都要习惯。明日起,你便替我去上朝吧。”
“父皇。”他转身看向文帝,欲言又止,眸中含着隐忍和怜惜。
文帝伸手制止他。“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今日也是强撑着。一切都安排妥当,你莫要担心。萧氏未除时,你可以倚仗雍王,但不可不防。萧氏族灭后,你便自己定夺吧。”其实,我已帮你做了决定,无论你如何定夺,她只有一条路。
“嗯。我知道。王叔现在待我极好。日后…”
“呵呵。好就好。”文帝宽心的笑着。
九问,你此时流露的些许赤子之心便是囚着你王叔的牢笼啊!可是,你骨子里仍是个薄情的人,你能亲口下令给自己的父皇下虎狼之药啊。哈哈哈,真好,我果真没看错你,这些年也没白费心思。
看着文帝诡异的笑容,九问关切地问,“父皇想到什么了吗?”
“嗯。父皇想着九问一定会是个好帝王的。”文帝语气轻柔,这十二年的慈爱都攒在这几日了,与往日冷峻的帝王判若两人。
“我定会守着大雍。”九问肯定道。
好的帝王吗?可是王叔希望我和喜欢的女子幸福快乐的生活。
今日的早朝无甚大事,简短而无味。不过,王叔没有来。
按部就班地过了一月,九问甚至怀疑那天种种是一场梦,醒了便又恢复了往日的悠闲日子。可是,父皇卧榻病床,王叔近日不上朝,自己看着满是朝臣大殿却觉得空落落的。这些,无时不提醒着自己,山雨欲来风满楼。短暂的平静只是为迎接更猛烈的一轮风暴。
是夜,华灯初上,便下雨了。起先只是淅淅沥沥的如针如毛,后来竟愈来愈大,渐如泼水般倾覆而下。
雍王冒雨而来,素女在后面撑着把油纸伞紧紧跟着。无数水珠顺着油纸伞飞溅下来,噼里啪啦地滴在大理石地面上。
王德江推开东侧室的门,九问从里面走出来,与她迎面相对,隔廊而望。一个在檐下站着,长身玉立;一个在雨中慢行,气度卓然。
时隔半月,王叔怎么看起来不复往日的神采,好似大病初愈般精神不济。九问关切道:“王叔怎么会进宫?这么大的雨。”
“天气骤变,心下不安,便过来看看。”她走到廊下,伸手拂掉头上的遮帽,顺势解开挡风斗篷的系带,素女收伞递给檐下的小太监,接过斗篷,退到旁边。
“父皇刚刚歇下,估计得一两个时辰才醒。王叔,可要去正殿等着?我近日也是歇在正殿软榻上的。”
“好。”
方才坐好,王德江便短了一剂浓姜汤过来,“雍王殿下,这是素女姑姑吩咐给您准备的姜汤。”
九问叹一句,“素女倒是个贴心的。”只是,这般多事。王叔一个大男人,自幼长于军中,身体康泰,哪便这般娇弱了,后宫的女子才这样矫情多事。
“嗯。”她一口饮尽,接过递来的茶簌口。“皇兄怎么样?”
“刚刚和我说了些话,精神尚可。不过,今日晌午,我把几位太医都留在那儿了。现下也不敢合眼。总感觉…”不太好了。
“嗯。天气骤变,是该警醒些。你且歇歇,我在这儿守着。”
一句“我在这儿”,九问听得颇安心。王叔原本清冷的嗓音,他听着也是轻柔温暖。
斜倚在软榻上,回想着父皇刚才的言语,句句透着遗言的味道。
父皇刚才给他看了两件东西:一道是继位圣旨,还有一个是黑地实木盒子,看不出年代,估不出价值,透着古怪。父皇叮嘱了两遍: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打开。也许这本身便是死物,没有什么价值,当然,如此甚好。又絮絮叨叨和自己聊了会儿王叔,然后便沉沉睡去。
雍王在身边坐着,九问便觉得有朦朦胧胧的睡意,想着合上眼睛打个盹儿。不想,竟也沉沉睡去。迷糊中,感觉有人轻轻推自己,耳边似乎也有声音。猛地一个激灵,坐直身子,望向雍王。看着原本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被自己一惊,收回垂在一侧,压住锦袍。
“该是不好了。我们过去吧。”刚才陈锦荣遣了小路子过来回禀,雍王听罢赶紧过来唤醒九问,不料睡得太沉,又怕吓着他,就轻轻推了一把。不料,他还是一个激灵。
九问双手一撑,从软榻上溜下来,往门口赶去。殿外雨势有增无减,初秋时分,便泛着阵阵凉意。他明显地感觉到身后的王叔打了一个寒颤。往外挪了些许,将她让到内侧,自己虽不及她高些,也能挡挡寒气。脚下紧赶了几步,便听得半步错后的王叔关切道:“九问,莫慌。有王叔在。”
“嗯。”
本便不远的路,二人盏茶功夫便走完,王德江开门侍立一旁,二人直接走到内室。
见九问和雍王进来,太医院院正跪下回禀,“陛下方才睡着便没有清醒过,微臣觉得有异,便摸了脉。气息尚存,但是脉搏微弱。”
“嗯。陈锦荣?”
“殿下,一切备妥。礼部的高老大人也在耳房候着。”陈锦荣抹了把眼角。文帝还是皇子时,他便跟前伺候着。如今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心里很不是滋味。“殿下,这是陛下前些天清醒的时候留下的旨意,后宫嫔妃无子嗣者皆陪葬。”
九问瞥了一眼他,“后宫嫔妃都无所出。”
“陛下跟前的女官锦绣有孕五个月,三月前陛下给了个选侍的名分。说生子,其母赐白绫。其余的让殿下看着处置,那孩子可留可不留。”
“萧妃呢?”
“萧妃情系陛下,悲痛难捱,已然自缢殉情。这是陛下的旨意,锦诗监办的。”
九问哼了一身,走过众人,来到床前。看着一脸安详的父皇,平日里凌厉的神情全部收敛,温和无害,眉梢眼角还有丝温柔之气。宫里的老内侍说,人临去前看到的就是这辈子最想得到的,父皇你最想要的已经握着手中了吧,所以才会如此安详。
若是,重新来过,我还是会选一剂猛药的。
千丝万线织成的细密雨帘笼罩了整个皇宫,整个帝都。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整个帝都一片死寂。
子夜时分,皇宫响起阵阵钟声,悠远绵长,每一声散发开去,都有股子亘古留长的味道……
“皇上驾崩!”夜雨中,传来内侍尖细高扬的声音,和着声声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