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居道观度平生,惟愿卿安一世情。
三年未见,李光地虽然还是有些拘谨,却也多了几分潇洒风流之态。萧明玉当真好魅力,能将一寒门书生熏陶成如此模样。也不枉一身才气的李光地化名落地,半是朋友半是小斯跟在他身侧两年有余。
“光地才品俱优,居官甚好。此一年是朕委屈你了,如今回来先任职江南,两年后再回朝助朕。”见他态度谦恭颔首称是,九问又道:“你此去江南依旧是以萧氏门生去的,莫要与萧家断了联系?”
他抬头望了一眼,后又垂下眼帘,不动声色道:“属下虽然也得萧太师看重,但一直随侍在萧明玉身侧。原想如此相交,等他继任萧氏时,能更亲厚些,可他出家为道了。”
“无妨,你去江南为官,萧氏不会和你断绝往来。光地,朕知你和他相交甚笃,义同朋友,也允你二人往来。不过切莫忘了他是萧老太师嫡孙。”话到后来,九问声音中似乎有些阴寒。若不是萧明玉多事,王叔怎么会越城遇刺。虽然她说的轻描淡写,可是能困她于一城,逼得她失踪远遁,可见当时情形凶险之极。
他知陛下心结所在,亦不敢多言,乖顺地称是,却听对面的人突然问道:“他在哪儿出家?”
大雍道教源远流长,萧明玉出家为道的地方是个千年古刹,香火鼎盛。所居的屋舍出门便是悬崖,崖前一颗古树苍老的枝桠上零星挂着几篇叶子。树下远眺时,正好可以看到远处潺潺清江。
那日,他气血攻心晕厥,苏醒后在越城修养一月才启程,回到帝都勉勉强强过了年关,便别过祖父来到此处。
他想,虽再不敢见她,但是可以和他同饮清江水。
若她有日来寻他,他便还俗。可是,她以什么理由来呢?一直便是他一厢情愿而已。如今,自己又亲手断了他们之间精心呵护的丝毫联系。
其实他知道,凡是需要精心维护的关系,大多不长久也不属于自己。只是如飞蛾扑火,明知面向死亡,还要贪恋那丝温暖,那是唯一的希望。
他的温暖和希望总是如此渺茫,她从不曾来过,落地送他来时说,“你这第一公子是名副其实的,否则雍王不屑与你相交,更不会许诺你半世逍遥。在她心中,你总是和别人不同的。”
“落地,你去找祖父吧,以后不用来了。”他凄凉一笑,不复往日光华。与她,他只是不同而已,终究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
闲来无事时,他便在树下静坐听雨、抚琴赏月、望云远眺。只是当道士的这一年时光还没遇到忙的时候。有时他会自嘲,自己还真能做这清泉古刹一道士耳。
“尘一?萧明玉,你如今倒是自在,还有心情笑?”看着萧明玉极目远眺,嘴角挂笑超脱尘世的样子,九问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以为越城一事后,萧明玉该是自责歉疚,出家为道以输罪孽。
侧身回眸,本着出家人不行俗礼的原则,只是瞅了一眼他,语调缥缈地唤了声,“陛下。”
九问冷哼一声,满是嘲讽,“还知道自己的身份?”
“虽然我如今是尘一了,但依旧是大雍的子民。自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当年的他在帝都赌诗联对无一败绩,是出名的才思敏捷,伶牙俐齿。
“知道自己的身份,便不该以下犯上,觊觎雍王。你才气有余,心力不足,因着你那点儿糊涂心思,她差点儿命丧越城。”
越城一事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自此他们便形同陌路,这是萧明玉永远的伤。此刻九问句句逼人,他竟然无言以对。如玉的脸庞笑的哀婉,璀璨的双眸满是离殇。
“第一公子即便享誉大雍,如今出家为道也该六根清净。可是尘一大师你身在方外,心在红尘。纵然骨格清奇、得遇良师,终究难得大造化。”
“陛下颇有慧根,对修仙问道一途颇有心得。”萧明玉反讽一句后,神色落寞地幽幽一叹,“那是因为尘一心中有可惦记的人?”
“可是她是男人,你怎能如此龌龊。他不是你青楼楚馆的红粉佳人名优小生?”
“陛下,她确实不是。可是只要他愿意,我可以做名优小生。再者,你觉得你对他是怎样心思?是对一国摄政王的倚重,还是对自己王叔的尊崇?你不是也和我一样吗?”
九问如遭遇五雷轰顶般片刻心神不在,心中的隐秘之地被人伸手一戳,揭开外衣的内心也是如此不堪。
望着此刻神思恍惚的九问,他不经有丝怜悯。这位年轻的帝王一直是喜怒不行于色,如今却像挨了一记闷棍一样神色迷茫。自己的话戳在他心尖了,他在经历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一切。“陛下,你可知世间之人千百种,如舍妹吉玉好比雍容华贵的牡丹,卫婉容是出淤泥不染的青莲,她却是让人食髓知味的罂粟,一旦沾染便是欲罢不能。”
心思如海深,短暂的失神后,九问声音狠厉,闻之如坠寒冰深窖,“她是叱咤战场、征战四方的大将军王、一国摄政王。不是你口中的寻常女子。”
他依旧嘴角含笑,眼含悲悯,幽幽一声叹,“我也是这样想过。不过我知道她的一个秘密,此生能守住这个秘密,我便了无遗憾了。”
九问嗤笑道:“即是她的秘密,你便好好守着。若是再有越城一幕,即便她护着你,朕也绝不留情。”
可是,这个秘密严防死守的就是陛下您啊。回头望着天际日落西山,红霞满天。萧明玉唇角又牵起他以前惯有的笑,迷离温柔,缥缈多情,“是男是女如何,权倾天下又如何,她只是九玄。往事浓淡,经年悲喜,我只希望她顺遂长安。”
古树下他临崖远眺,道袍迎风飞扬,周身包裹在落日余晖的金光中,好似即将羽化飞去的仙君。以前是公子如玉,如今是翩翩仙君。年近而立的他,长居大雍第一公子十几载,无人能及。
甘居道观度平生,惟愿卿安一世情。
多年后,当帝都传信来时,他笑的哀婉凄凉。“我前半生在祖父的庇佑之下,不得报答;后半生活在她的羽翼之下,惟愿卿安。只是如今斯人已逝,到头来安然一世的,竟然只有我这幽幽一身影。”
九玄,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无论生死。
月光如水九天泻,古树新芽又逢春。幽幽青石板,飘飘大雪夜,三尺白绫断生死,一缕残魂誓相随。
雪片落到他眼睑的那刻,他犹记得那年越城相别,他的骨血也愿随她而去。
此刻,他的魂魄也愿随她而去。
*
因朝堂职位一事,雍王与萧氏斗争日趋激烈,散朝直接回宫的时候极少。而九问自那日见过萧明玉后,虽不刻意避着她,但也没像以往一样成日里寻各种由头粘着她。
雍王本便冷清,伤处悲秋的时候极少。而年初回宫时,突然意识到九问已是大人,如今加冠礼成婚期既定,更是觉得像以往一样经常一处也不成体统,对于这几月的生疏也未着意,根本没有注意他的小心思。
年关守岁之日,二人避无可避。在立政殿用过晚膳后,端坐于软榻之上,齐齐拿起新茶品过,然后四眼对望,很是无聊。
九问撇撇嘴角,就知道她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这几月的反常,估计也不觉得此刻如此沉闷有些尴尬吧。“王叔,去年年关时可曾偷懒,谁陪着守岁的?”
“江南不太讲究这些。”那日,她好像去解救一女子与危难了,虽然去的有点儿晚,不过好歹还是救得一命,还难得开口解说过几句大道理。不过最管用的还是那句,活着可以多吃两块肉。后来,这句话成了暗探司的至理名言,却无从考究出处。
短暂地尴尬后,雍王如以往的每一年一样,拿出本兵书随便翻开一页。
九问暗叹一句,王叔这般没情趣的人,不知流连花丛的萧明玉怎么看上她的,狠辣果决的父皇怎么会找一个和她有几分相似的女子,自己又怎么以前老往她跟前凑,后来又不敢粘着她。
“王叔,萧明玉出家当道士了。”
“嗯,我听说了。他文采斐然,才思敏捷,可堪第一公子之名。不过品行高洁、潇洒恣意,不适合朝堂之争,做不了能臣干吏。当道士却能超脱红尘、快意人生,比较适合他。”
“王叔这般说,我都想去当道士了。”世事总是在不经意间一语成谶,此刻的九问还满是醋意地打趣道:“王叔对萧明玉的评价很高啊!”
“他确实不错。”
“他若是个女子,倒可以迎入王府,真是可惜了。”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抬眼偷瞥一脸淡定埋首书卷的她,继续试探道:“不过当初的卫婉容,虽不及第一公子的风骨,也有几分才气,王叔怎么也没看上呢?”
“不是你和萧老太师联手,她才和别人私奔被逐出家门的?”她轻抬眼皮斜睨了一眼,见他被噎的一脸无语,低头继续翻过几页书,幽幽道:“春花秋月不同赏。”
九问唇角泛起的笑,轻哦了一声,又听她道:“他和我们不是一类人。”
九问垂眸凝着她不语。他们是伤春悲秋的才子佳人,我们是阴谋诡计蝇营狗苟的帝王权臣。不知你是当真不喜,还是为避结党营私之嫌疑,愿作一纯臣贤王。
见她眼不离书的专注样子,嘿嘿傻笑两声道:“王叔,吃点心。”
那年守岁吃撑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她警醒地瞥了一眼,合上书稍微挪了挪,离他和点心远些,毕竟不是让她吃肉啊。
看着她此番小动作,九问龙心大悦。悠然自得地拿过点心放在嘴边,气质华贵,仪态万千的咬了一口,吃相很是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