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整个汜水关,乃至整个西部边陲又再次被银装素裹了起来。从汜水关往东北方向走,过了渭水,经过汴京,再北行数千里,见茫茫高山纵横,那里经年积雪,故称之为常白山。
大山其势陡峭,延绵千里,与北方大夏国的北冥圣山一道被修行者尊为北方的修行圣地。
其实常白山与北冥圣山有诸多不同,尽管两者都不听命于哪朝哪国,但从地域上划分,它仍然属于天佑国,越过常白山脉,仍有天佑国边军驻守。
山脉高险崎岖,行路极难,除了偶有极为熟悉地形的当地猎户在春夏交替的时候进山,在外围捕获棕熊麋鹿外,山脉深处几乎人迹罕至,不管是一般凡俗武者还是作战勇猛彪悍的军队,都无法跨过这道天堑。
山脉深处高远,更是常年大雪,是一片冰封蜡染的世界,那耸立在中央的十余座高峰,云雾缭绕,深不知处,被称为云海深处。
在凡人眼里,那里凶险难测,是神仙居所,不敢冒犯,是求神拜佛虔诚祈祷之地。
云海深处的万丈高峰,在白雪的映衬下愈发的晶莹剔透和雄伟壮观,稀疏飞雪飘落众峰时,有一座偏岭特别陡峭,立耸耸的白崖上隐隐约约可见一点殷红。
在冰天雪地里,那红就像一团孱弱的火苗,摇摆晃动在风雪中,似乎瞬间就要熄灭。
独孤红坐在白崖峰上的一块大石旁,身前有一颗孤松,遮蔽了大部分的飞舞的雪花。尽管北风被大石和孤松挡住了大半,但她的大红氅仍旧被吹的咧咧做响。
她在这疾风中安静坐着,就像这十年里的其他日子一样。虽然风霜染尽她乌黑的秀发和黛眉,却掩盖不了靓丽的容颜。
独孤红是云海深处年轻一代中有数的孤独强者,强大而冷漠,早已经习惯了孤独,或者在孤独中麻木,可现在,想起前不久经历的单纯而美好的时光,她每一天里都会感受到孤独真正的袭来,那阵阵的惆怅酸楚,不停扰乱道心。
独孤红解下腰畔间的酒壶,咕嘟咕嘟饮上几口,红烈酒性依旧香浓,热力驱散了严寒,她的脸上开始透着些米分红,越发显得娇艳。她轻轻的叹了一声,继续望向远方的山岳。
由于身处的位置极高,那些云雾都被踩在脚下,仿佛置身于海面。对面那些险峰上的殿宇,因为云雾和飞雪,苍茫中隐现轮廓。那里不算富丽堂皇,却有着比之更深的底蕴,数千年来无数先贤大能都在其中参悟修行,那其中的有一间便是独孤红的居所。
虽然生活了十八年,却不算是家。
家的概念在她的记忆里已经很模糊,它甚至比不上宗门,家族等这样的字眼,自从父母离世,她便无以为家,四海为家。
十四岁下山,为独孤家族行走于江湖,历经风雨,赢得了云海深处第一天才少女的美誉,独孤红很强势,也很孤独。
自从两年前领命追查家族的一起悬案,她顺藤摸瓜,逐渐查到了小松山灵隐寺,查到了古岚大师。尽管怀疑到了古岚大师就是当年的秦岚,但始终无法确定,直到他亲口告诉了她。
然而,家族投入巨大资源两年,独孤红却并没有把这些上报,也许是古岚大师的倾囊相授,也许是在小松山上过了这十余年来最单纯快乐平静温暖的日子,独孤红回到独孤山宗门后仅仅作了线索中断、无从查找的回复。
独孤秋叶当年陨落后独孤山在云海深处宗门中的实力虽然有所下降,但宗门法度一直极其严厉,宗主独孤童一怒之下将独孤红罚在白崖思过。
……
白崖上有块孤石,叫三生石,其面镜白光亮,坚硬无比,有棵奇树,叫望月松,这十余座险峰唯有这一棵生命力最是顽强,能傲然挺立。
站在望月松前看月,里面没有广寒宫,却有小松山上那些人的影子,立在三生石旁发呆,那洁白光亮的石面中仿佛有那个傻乎乎的人的脸……
这片白崖是独孤红这十多年来经常被罚静坐苦修之地,陪伴她的只有这三生石,这望月树,在冷风**同度过年年月月。这一石一树在这孤峰之上,便是独孤红的朋友,当她有心事的时候,也只有对着石头和树儿说话。
独孤红站起身来,倚着望月树,看着奔腾变幻的云海,俏丽的容颜上没有一丝表情,双眸却显得有些失意,似乎再次想到了某人。
于是她轻轻叹息,喃喃自语道:“望月松前空望岳,三生石畔叹三声。不知道那个傻家伙现在怎么样了,是在汜水关还是在秦川呢?如果在汜水关一定会很危险吧!”
正这样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红儿你在对谁说话呢?”
声音来自白崖坪的远处,极其温和飘渺却又有穿透力,根本不受寒风的丝毫影响。
独孤红微微蹙眉,知道来者是谁,回头看时,白崖上多出了一个白衣中年男子。
白崖绝顶上的风极大,白衣男子的衣衫单薄,白绸飘起,纶巾如蛇般在空中游动,清秀的脸庞有美髯映衬,显得儒雅俊逸。
独孤红没有因为来人的风度或者因为在这空无之地见到了人而高兴,只是微微鞠躬说道:“拜见宗主”。
来人正是独孤山当代的宗主,独孤童。
“这些日子来想通了吗?”独孤童双眼温情的盯着独孤红,缓缓说道。
“弟子愚钝,不知道不通在哪里,所以自然不会去想,怎言通或者不通?不过白崖上的风雪,早已习惯,并不比殿宇里冷多少!”独孤红面对着云海深处地位尊崇的有数强者的注视,微微低下头说道。
她的青丝纷乱,遮住了米分红的面颊,尽管低下了头,但她语气仍然有所抵触:“家族宗门用我,就像一个工具,而我,的确是一副好弓箭,可以为宗门射中目标,让独孤山的威名不至于下降的太快!”
虽然独孤红向来性情孤傲,但面对独孤山的宗主说出这样的话,实属不敬。独孤童略微震惊的望着独孤红,刚才的柔情在听到这样的话后已经化为了一丝不悦。
他沉声说道:“你真是这么想的?这些年来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我这些年来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栽培你,就是把你当做一个杀人做事的工具?”
冷风在两人周围肆无忌惮的刮着,独孤红没有回答,依旧低着头,表面上是谦卑,其实表达着沉默的反抗。两人间的气氛也像这冬天里的风般寒冷。
我栽培了你,而不是说宗门栽培了你。独孤红听懂了这话和话背后的意思,心中生出反感。这等同于说你是宗门的人,更是我的人。
这样的反感不止一次的曾经在她的心中升起,尽管其中原因复杂,但对她这样性格倔强的人来说,绝不愿意依附甚至寄人篱下,那意味着失去自我,失去自由,对她而言,那是比孤独更可怕的事情。
但她依旧保持沉默。
“也许我不该对你太严厉苛刻,不该让你那么年轻就独自在外闯荡。不过你难道没有感觉到这些年里我对你的好吗?”
独孤童身形一闪,也没见脚步如何移动,只是一阵人影晃动,瞬间便从数十丈外欺身来到了独孤红面前。独孤红本能的往后退了退,头低的更加明显,身后便是悬崖,她心中有些无奈。
美少女低头,在任何男人眼里,都更增添了一股娇媚羞涩的味道,独孤红自己不知道,却让独孤童的怒火顿时减轻了数分,另有一阵邪火升起,他肆无忌惮的用眼扫视着,欣赏着眼前的少女,就像欣赏着自己家里名贵的花瓶,然后他摆出宗主的威严,再次沉声说道:
“宗门里那么多资源,全都集中在你的身上,宗门秘法绝技,你可以随便翻阅,你以为光是凭借着你过人的天赋?你父母早逝,如果没有我的照拂,你便是再有本事又如何,埋没在深深土坑里,是金子又如何?让你替宗门行走,便是在宗门中立威,不然那些顽固自私的长老如何能服?如果不是我为你左推右挡,那些家族中和其他宗门中的背景深厚的优秀子弟怎能不骚扰你?你还能安心修行?这么多年来我为你遮风挡雨,你真的熟视无睹吗?”
听着这么多的质问,独孤红面色平静,若有所思的抬起了头,她没有和自己的宗主对视,而是眺望向远方云雾大雪里仙境般的山岳。
那些山岳上的建筑每一处都与众不同,在流云中或庄严肃穆或灵秀轻雅,那些洞府中住着隐世大能,不知哪天就会出来书写传奇故事。
这些居所延续千年,逐渐形成各自独立的门派,拥有不同的修行理念,但它们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无一不是建在灵山灵脉之地。
天地灵气精华聚集在大陆为数不多的地方,云海深处便是一处,这里历经千年洗炼,幻化出十大宗门。
人杰而地灵,百年前,独孤秋叶横空出世,独孤山一举成为云海深处三大世家、十大宗门之首。此后独孤秋叶失踪,山门又受到北冥圣山持续多年的打压,实力一落千丈,现在已经是云海深处二流的势力了。
宗门的衰败固然有外患,更有内忧,这一代的独孤山中,内部长老宗主貌合神离,各自争夺权力,却没有谁能完全的号令宗门,常年的内耗,使得核心缺失,便是近年名声渐起的独孤童也只是苦苦支撑。
半山处的云雾随着山风流转不息,时而像海浪汹涌,时而像瀑布飞流直下,那山上突兀的棱角时而浮出,时而沉没,人们只懂欣赏这变幻的神奇景致,却不知其下暗藏的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