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手臂颤抖着,仍然紧紧抓住成父的手,仿佛要汲取力量一般。他几乎已可称是涕泗横流。
成父沉默地看着皇帝的手,和他的放在一起,一个粗壮结实,一个根根手指都成了细长的线,对比格外鲜明。
他怕的是什么?
“玉人兄,我怎么办,我吃了丹药了!”
当皇帝几乎是凄厉地嘶吼出这句话时,成父终于看明白了他眼中的恐惧。
他怕的是死。
没有那么多阴谋算计,皇帝留下成父,真的是由于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他可以倾诉的人。
之所以他对成父道歉,是因为若不唤起他们当年的情谊,他如何能向成父说这些呢?
哪怕知道自己错杀贤良,皇帝身为皇帝,仍然不会悔过,也自然不会因提起死去的王太监和皇后而愧疚。只是像他说的——他们都死了,死人不能听他说话,不能安慰他。
也许是丹药移了他的性情,这些年来他日渐暴虐,逐渐使他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今他能略微克制自己,相必是发现了身体已然坏尽,停药有些时日了。
应当不足一年。一年前,他宣成父入宫谈成规矩事时,分明还是深恶成父,欲赶尽杀绝的姿态。
成父知道有些丹药使人不得放手,但他也相信,当今皇帝是一个性情极坚忍的人,他要停药,便是真停。
只是,丹药虽停了,他的身体必不复当初了。
成父念及此,更硬不下心肠,只得一副熟络的模样道:“皇上,当年不过而立,你何至于此?”
见成父终究念着他们兄弟的情谊,皇帝一时心情激荡,眼泪鼻涕更收不住:“玉人兄,我……我知道错,可我,我当年……”
“我当年无儿。我当时已至而立年,不仅无男,连女儿并无。宗室心急,我也心急。便有官员荐了仙人与我。”
皇帝看着成父不赞同的神色,一时竟真如当年少年一般,对成父依赖起来,甚至于为自己辩解:“我知道,服长生丹者,向不长生,可那贼道,只说是助我,在九年间,可得儿女各十二,并未说长生事。我以为他不过,是一游方郎中,说道人,只是骗我多赏他些,我便吃了那药。”
“我只以为那是丸药,不知那是金丹。”
“我也曾叫太监试过药,并未发生什么危及身体的事情。现在想来,许是因为,太监不是男人的缘故。”
成父:……
成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若这真是他弟弟,他就上手抽了。可惜不能。
成父这时才恍恍惚惚想起来,有一年,似乎是明德十五年,还是十四年?那年,皇帝似乎要封一个国师。后来没了消息,大约是没有成功。
“是谁家贼子竟做出此等危及皇上之事?”成父表态道,“皇上,我如今虽不良于行,但一把力气还在。皇上说与我,我手拆了他家府邸。”
皇帝抽动鼻子,又哭了起来:“还是那葛贼!只一杀才!可恨我当年错信歹人,竟只将他们赶出京城!便是那贼道,与我说了,我精神日好,是他家举荐有功,不杀他家。他家离京后,与那道人,并不知在何处!”
“皇上……”成父只觉得满满的无力感,“这么久了,如何会不知呢?”
成父问的不明白,皇帝却听懂了:“贼人说,是我皇兄欲叫他的儿子继承,故而妨我。因我皇兄之名与镜最像,说他托身在镜中,便不叫宫中有镜子,也不叫我照我的容貌,只说若是九年期内照了,我已降生的儿女皆要夭亡。”
说起来先帝之名叫做庄璄,也是凑巧了。
皇帝不信那道人是真道人,却信了假道人的胡扯,想来是早有此般疑虑。
“就算九年期过了,我一时也没敢照。”皇帝自顾自地继续道,“可自从九年之期满,我愈发精神不济,想着儿郎们都大了,才观过自己的容貌。不想如此!我也在约定的送丹时日命人埋伏,他却不再出现。”
难不成是皇帝身边有内鬼?
成父抿了抿嘴角,最终没有说出这个猜测。毕竟这事其实该是言官做的。
谁都说不好皇帝是会真的性子回转,还是会变本加厉。
成父只是道:“如今停了药,会好起来的。”
皇帝面现一分凄惶神色:“不会,我试过,我但凡吃一粒那药精神便好些,否则不过一日日衰弱,等死罢了。”
“皇上可莫要作此想,如今皇上春秋鼎盛,必然好转。”
“承兄吉言……”皇帝低垂着头,满身丧气,显然并不相信成父的安慰。如今他丝毫没有天子的威仪,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玉人兄,我……我此后再不疑你,你时常进宫伴我吧。”
成父叹了口气,推辞道:“皇上厚爱,臣原不该辞。只是自当日臣断了腿,卸了职,常召见臣并不于国事有益。”
不光是皇帝应该多召见掌实权的大臣,他天天装瘸子也很累的好吗?
可皇帝并不吃这一套,或者说,自从他得知他可能命不久矣,便不再愿意负起皇帝的责任。虽然此前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脱离了皇帝的范围,可他起码还有自己身为天子的意识。现在,连这点意识,都渐渐从他身体中消散了。
直到成父出宫,皇帝将要他常入宫的事情说了不下数十遍。虽然在皇帝说第三遍的时候成父已经应下,但皇帝似乎极没有安全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总是要有庄家皇帝,燕朝才是燕朝。如今皇帝不像皇帝,燕朝又会成什么样子?
和来时不同,成父出宫时,身边除了一个领路的太监,再也没有别人了。
成规矩自然留在宫中。出宫前见面时,皇帝甚至慈爱有加地摸着成规矩的头,不仅自己承诺会像亲父一般待成规矩,还命十二皇子庄承晏待他如兄弟。
成父心里数次略过阴影,可总捉不住那丝念头的来由。
皇帝若只是说些场面话,仍如普通君臣一般相待,那还好些。若真如他所言,与成规矩如父子,恐怕对成规矩来说并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