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地里的收成,谷大都交了,我们平日里最多吃两口豆饭。大人吃了还肚肠不好呢,何况小儿……现在四下里的村子,老辈有许多自己绝食,省下的粮食,也不能供幼孙多活两天……”
张大抱着脑袋蹲在地下,声音渐渐地低了。
“我家倒没到那样的地步,但我娘前几天也差点……她是见她在家时的两个老姊妹都饿死了,自己也不想活了。最后我跟媳妇掰着嘴硬塞了两口饭进去,才算是绝了她饿死的心气。要不然我也不能……我也不能见人就动手啊。”
“兄弟,你是我兄弟了,我不怕对你提。当日我一是想闹来点吃食,是为的丁大哥……二来,我想掐死姓成的狗贼。”
“若不是兄弟在场,我真就动手了。因此我还要谢兄弟呢。”
夭桃也蹲下悄声道:“你能杀人?我看你不像。这跟我也没关系,是你自己不能拿人命,因此见了我便找了个理出来。”
“我才不……”
“张兄别急,我这话不是说你性子软不是条汉子,只是人并不能逞一时之气。张兄想想,若当日真仗着一口气不管不顾,今日还能见嫂子和小侄儿吗?此事是张兄心神不乱,才能及时收手,我只是个引子。张兄方才说的,我当没有听见,以后张兄也不能再说。”
张大的面上倒是显出了一些愧色来:“唉,当时是没想……咳,听兄弟的,没什么当时,没有,没有。”
“张兄只多说说地里的事情吧,我从前没听过,有些好奇。”
“好说。”张大一蹲下,立刻显出那种常下地的农民蹲惯了的姿态,看起来比刚才放松多了。
“我们没足够的粮食吃,又没别的办法,只有多种地、多开荒。开荒一亩地,成家给四十斤粮食,开出来的地也许我们先租。”
他用手指了指那座顶上有个“祥庙”的山丘的方向:“那边的山陵子是这村的,不过原本不归成家——也不归李家,不知道是谁的。看着坡挺缓,实际上不好开,里头都是实心石头。反正我们一筐土一筐土地背,到底是开的能长庄稼了。管他长不长得好呢,种出来又不是我们的。”
佃户开了荒,地是直接归地主吗?
成规矩的印象里没有一点关于这方面的信息,夭桃也不能确定,究竟是燕朝真的有这样的规定,还是这批佃户又叫人给坑了。
“那大员外为何要征收这么多粮食,他难道一人比得过十人的肚肠吗?”
这件事情一听就是假的。别的不知道,侯府成家多没多收粮食,从成规矩的记忆里面多少还是能猜一点出来。
侯府成家总共那么点人,多年来除了娶新媳妇外连个旁人也没进过,主要的收成也是在封地出,完全没有必要盘剥这个庄子。
朝廷官员肯定自发加过税,但绝不能到这种程度。要知道成家是只有这个庄子一半的地,朝廷可不是,收税虽然是分片管的,每片地方也比这小村子大得多。
如果所有土地的税都被提到五成以上,别说朝廷要看着收上来的粮烂在库里,要看着整个燕朝的人口烂在地里,估计还到不了这种程度,义军就把这些人埋到土里了。
恐怕是成有德对上少报收成,对下又加租,中间夹的自然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而祥庙,或者祥庙一带的村庄,这些佃农还不能成什么气候。
但也快了。张大虽然是遭人挑唆,但他的看法肯定代表了一部分佃农的看法。有许多人不反抗,只是因为没有第一个领头的,他们鼓不起这口气。成家却亲自设计的张大开了这个头,只要传开,这几个村子里的安生日子不会太长。
只是成有德要那么多粮食做什么?
半个庄子的地三年的租,成有德一家不可能留着自己吃。看成有德吃的霉饭就知道,多年前的米他还没有吃完呢,他既不缺饭吃,也无力消耗这么多粮食。
如果说卖也不像。粮铺粮贩是种管制极严又有体系传承的职业,一般人无法融入。
管制的严是因为粮食这种东西绝不可缺,为了防止商人平年囤货荒年抬价,一间粮铺能存多少都是定数的,粮食来源也要经过严格审查;为了防止商人辗转各地低买高卖,不仅外来粮商进城时收税最多,还限制了他们运送的粮食种类和数量,甚至在他们卖粮的时候,身边还有官员跟着,时刻注意价钱,绝不叫商人好过。
如果不能卖高价,这种四下跑的行为对商人来说是得不偿失的。虽然也有对策,譬如可以和当地的官员共同致富,但当地原本的粮商也不会愿意见外来户多赚钱。
这就是另一重阻力了,除非和粮铺老板结亲,否则外人根本就沾不上粮食买卖的边。
即使是这样,粮食的买卖也多半被皇商包揽了,甚至里面占大头的不少都是庄家的自己人,底下的大商人最多能喝口汤。至于成有德这种主业是为成家管庄子的,他如果想插一手粮食买卖,不被联合啃干净就算他走运。
除此之外,需要大量粮食的,就是养人了。
养人做什么?难不成还能有人敢在京城根下养私兵?成有德傻不傻不知道,他可不像是有这么大胆子的样子。
夭桃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试试成有德有没有透过一点口风。
总不至于成有德就是单纯的抠门吧,如果真是那样,那夭桃也无力招架他的智商了。
蹲得腿麻,夭桃站起来跺了跺脚。虽然站着也有些累,但她看了一眼旁边的木头桩子,还是没能狠心坐下去。
这木桩子就不是人能坐的。
而且成规矩的身体也太差劲了,实在该多锻炼锻炼。
张大也跟着站了起来:“这……员外们的事情,我们怎么能知道呢?姜贼带的话也只是到这里,前日我们……除了顿打没得什么,兄弟也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