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鸾出了海棠春坞的后院,一路走,手一路抖,心口更是“扑通”乱跳,一直走进绿漪亭坐下,还停不下来。
脑子里,一片巨大冲击后的混乱。
宝珠见她脸色不好看,打量道:“小姐这是……,磕着了?碰着了?”
凤鸾咬唇不说话。
宝珠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儿,见状没再多问,朝着茜香几个小丫头招招手,悄无声息退在亭子外面,留下主子一个人独处。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事?!
凤鸾不停的问自己,心中又是惊骇,又是委屈,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甚至想到,听甄嬷嬷的意思,母亲和那人来往已经很有些年头,那么自己……,该不会、不会不是父亲的女儿吧?!
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
不不不!就算母亲和别人有瓜葛,自己也未必就不是父亲亲生的啊。
凤鸾不停的深深呼吸,命令自己平静情绪,一点点,一分分,过了好半晌才算看起来无碍。她状若平静的出了绿漪亭,淡淡道:“母亲身子不适,我去晴雪堂跟父亲说一声,走罢。”
“是。”宝珠的眼珠子转了转,没敢多问。
和海棠春坞的一片花团锦簇不同,晴雪堂布局很是简洁,一进院子大门,便是古树参天、怪石嶙峋的景象,随便哪处地方,都是一派清幽干净气韵。就连丫头们,穿着打扮都很朴素,尽是青、蓝二色,仿佛猛地进了清修古庵。
因为这个缘故,凤鸾前世一直不喜欢来晴雪堂。
本来父亲就不喜欢自己,从来没个笑脸,再看到这些清冷无比的景象,更是觉得浑身都是冷冰冰的,从头到脚不舒服。
有丫头瞧见她们一行人,飞快进去通报。
龚姨娘从内门走了出来,“二小姐过来了。”她打扮得素净、淡雅,加上斯文的举止,不像是做姨娘的,倒像是小门小户的正房太太。
凤鸾打了招呼,“龚姨娘好。”
龚姨娘出自平南侯龚家远房旁支,是祖母的堂侄女。因为家中没落了,又想供自家哥哥读书,一狠心,便委身给父亲做了妾室。因她性子贞静,为人恭顺,一向都是规规矩矩的,并非那种妖娆谄媚的粗鄙姨娘,所以自己谈不上讨厌。
再说了,自己一年也见不到她几次,想讨厌都没有机会。
和模糊的父亲影子一样,龚姨娘在自己印象中也是模糊的,仿佛父亲、龚姨娘,以及一双庶出弟妹,都是晴雪堂的传说。
此刻跟着她,心情茫然的提裙上了台阶。
大厅内,凤贞娘和凤世杰一起行礼,“二姐姐好。”规矩而又疏远客套,两人都被生母提前交待过,沉默寡言的,一句多话都不肯说。
“三妹,四弟。”凤鸾打了招呼,轻轻点头。
龚姨娘先往里走了几步,笑道:“老爷,二小姐过来给你请安。”然后侧身,做足了妾室的恭顺姿态,“二小姐请。”
凤鸾一步步缓缓地走了进去,脚下好似灌铅。
“你怎么想着过来了?有事?”二老爷凤泽眼神一如既往冷淡,还有点不耐烦,好似在说,没事就不要打扰自己一样。
凤鸾微笑道:“没事,就是来看看父亲。”
凤泽眼里闪过一丝讥笑,“从年三十见过你一回,到如今都小半年了,这才想起来晴雪堂看看?果然孝顺。”
这话有些重了,且叫凤鸾脸上十分难堪。
凤贞娘上前一笑,劝道:“今儿姐姐专门过来看望父亲,是她的好意,父亲何必赌气呢?”转头道:“二姐姐,不如去我的房里坐坐?”
凤鸾还在尴尬难堪之中,勉力微笑,“不用麻烦妹妹了。”
“我要歇着静养。”凤泽身量清瘦,面容带着久病床榻的过分苍白,大约是刚才有点激动,咳嗽起来,“咳咳……”继而挥手,“行了,没事回去罢。”
龚姨娘赶紧上去端茶倒水,凤贞娘给父亲拿了帕子,凤世杰捧了痰盂,连丫头都不用,母子几个亲自围了过去。
凤鸾瞧着猛地眼眶一热,继而无尽心酸。
晴雪堂内,父亲、龚姨娘和弟妹们,他们……,他们才像是真正的一家人,相亲相爱、父慈子孝的一家人。
自己……,不过是晴雪堂之外的人罢了。
凤鸾怕自己眼泪滚出来,趁着他们忙乱,无声无息转身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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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晴雪堂,凤鸾还是满腹说不出的心酸难受,可是在外头又不敢哭,强行憋了一眶眼泪,噎得她心头一哽一哽的发痛。她觉自己像是被戳破了气的球,全身软绵绵,脚底虚浮,好似行走在云朵之上。
直到今天自己才真正的看明白,父亲看自己的眼神,不仅冷淡,在他眼底深处,还有掩不住的厌恶。那么,是因为知道母亲不贞?还是因为自己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想来父亲多看自己一眼,都觉得恶心吧。
心底有一个小小声音在尖叫,不不……,自己是奉国公府凤家的二小姐!
----不是野种。
凤鸾伸出双手凝视,白皙如玉、指如水葱,可是却突然觉得很脏!很脏很脏,比自己前世被萧铎羞辱的感觉,还要肮脏十倍、百倍、一千倍!
猛地想起,难怪……,难怪母亲不喜欢触碰自己。
她是觉得自己这个女儿脏,觉得她也脏吧?原来如此。
凤鸾自嘲的笑了笑。
有些事情,不知情前便会一直蒙在鼓里。一旦戳破那层窗户纸,很多不清晰的东西都显现出来,很多蛛丝马迹都展露无遗。
凤鸾想着想着,脑海中忽然光芒一闪。
对了,妹妹叫贞娘,弟弟叫世杰,……贞?杰?……贞.洁?!父亲给弟妹取这样的名字,是带着对母亲无限的愤怒吧?母亲她,早就已经不贞.洁了。
凤鸾心头一震,强行压下去的泪意又涌了上来。
“你这是怎么了?”一道沉稳威严的声音突兀响起。
凤鸾眼睛涩涩抬起,只见大伯父正站在长房院子门口,他身量高大、面容端凝,随便一身靛蓝的家常长袍,都显得威严肃穆。赶忙顿住脚步,“我……,没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真的没事。”
凤渊走了过来,打量她,“没事?那你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他眼皮一跳,当即挥退所有下人,沉声问道:“莫不是,你又梦见了不好的事情?”
“没有。”凤鸾摇头,回道:“在西凉大战之前,没有再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实在不知道编个什么理由,低头道:“我只是,只是……,刚才走得有些累了。”
凤渊抬头前望,问道:“你从晴雪堂过来的?”
“嗯。”凤鸾点点头,“去看了看父亲。”
凤渊微有一阵沉默,然后道:“你跟我来。”引着她,两人去了旁边闲置的一间休息小厅,关了窗户问道:“是不是被你父亲训斥了?”
“没有。”凤鸾回答的有气无力。
凤渊心下已经明白了几分,眉头皱了皱,“你父亲身子弱,平时需要清清净净的静养,没事就不要去打搅他,自个儿不拘去哪儿说说话便是了。”然后又道:“你一天天年纪大了,不是小丫头,已经到了出阁嫁人的年纪,做事得稳重一些。”
提到嫁人,凤鸾更是一肚子忍不住的委屈。
原本不想嫁去穆家,还想找母亲商议,却不料听到如此大的一个惊天秘密!心绪起伏不定,更是对母亲生出难以抑制的厌恶,不想见她,不想跟她说话,那么自己的亲事又该对谁说?让谁来改变?
“你到底怎么了?”凤渊看出她不太对劲,沉声道:“有事就说。”
凤鸾心中一片难过。
但思来想去,母亲不贞自己不愿意见,父亲又不管自己,祖母也是冷淡的很,大夫人就更靠不住了。堂兄堂嫂不行,三堂兄虽然和自己交好,却不能管自己的婚事。那么如今在凤家,只剩大伯父一人还可以说说话,能替自己做做主。
“大伯父……”她强忍了情绪,不敢提起丝毫有关母亲的事,只道:“前几天,大姑母来了一趟。听小丫头们说起,说是想把我配给穆家四哥,但我不想嫁。”
凤渊不解皱眉,“你就为这个难受?为这个去找你父亲?”他心思转得飞快,“姑娘家的事,怎么不先跟你母亲商议。”
凤鸾不敢抬头,压了压心中激荡的情绪,回道:“我去找了,可是母亲在睡觉没有见着,所以又去找了父亲。”
凤渊一阵无声的沉默。
“大伯父?”凤鸾等了片刻,抬头道:“凤家都是你说了算,要不……,你把穆家的亲事推了吧?只要你和大姑母商议好就没事儿了。”
凤渊训道:“别胡闹,尽耍小孩儿性子!”
凤鸾抿了嘴,心下明白,自己不能去穆家的真实原因不能说,反倒显得自己任性胡闹似的,不由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