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是什么时候走的,百里婳记不太清楚,她脑中只有一句话:病入膏肓……
怎么会这样?
先生虽然平时对她严厉,可在她心里早已经是一日为师终生为母,她已经把她当做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之一,可是为什么……老天连这位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先生也不放过。
宋睿相比百里婳的震愣,神色要平淡很多,甚至可以说是云淡风轻。
“先生……”
宋睿淡淡的抬头,“嗯?”
百里婳动了好几次嘴唇,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肯定是他诊错了,先生不必在意,我这就再去请位太医。”
宋睿叫住说走就走的百里婳,“回来!”
少女脚步停了下来,可是并未转身,背对着她,低垂着头。
再次传来声音时,她的嗓音带着沙哑的哽咽,“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宋睿没有料到她会哭,看着她背影的眼神带着从来没有过的慈爱与温柔。
“我就像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飞鹰,长久得不到自由,我会抑郁,我会疯……当我进入这个牢笼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一切,可是我还是会忍不住渴望,忍不住向往。相比剩下的三四十年被关在这密不透风的笼子里,我更庆幸自己就要死掉了。那么这样一来,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开启一段崭新的生活……”
宋睿的语气,竟是对死亡有着无限的向往。
此时的两个人谁也不想面对谁,因为她们的脸上正表现着她们现在最真实的感情。
她们怕对方看到自己的狼狈。
所以百里婳依旧背对着,没有回头,实则胸前的衣裙早已湿透。
她知道她喜欢鹰,却没想到她对自由的向往这么执着,执着到连命都可以不要……
一入宫门深似海,宫里的人想要得到自由,何其难,更何况她是帝王看上的女人。
人人都觉得能够得到圣上的倾慕,那该是多么幸福荣耀的事,却不知,帝王的爱不仅能让人一飞升天,亦是禁锢,亦是漩涡。
“我告诉你一件事……”宋睿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什么也无所谓了,“其实我和你父皇……”
“我知道。”百里婳打断了她。
身后静了一瞬,半晌后宋睿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百里婳想了想,“就是你对我第一次提争宠的那一天。”
虽然记不起具体是哪一天,不过这么想起来,确实已经有点早了。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少女的背影纤瘦单薄,门外的雨雾不时被风吹进来拍打在她的裙摆上,而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孤零零一个人。
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宋睿突然无比心疼她,她一个人在宫里,没人管没人在乎,她是怎么长这么大的呢。
或许在她心里,她早就是她的主心骨,是她的依赖,可是她也要走了,今后她还是一个人……
“你喜欢的那个人呢?”宋睿突然问。
少女单薄的背影明显一僵,没多久又放松下来,像是在她面前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他回江南了。先生,我和他……”百里婳喉咙动了动,异常艰难的开口,“不可能。”
宋睿沉默了一瞬,“你过来,坐过来。”
百里婳赶忙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这才有些笨拙的转过身,朝着她的床边走过去。
宋睿拍了拍床沿,“坐下。”
百里婳依言乖乖的挨着她坐了下去。
“其实之前我也是为了给你打气,才让你去争取那个苏无咎的,但若想你今后真的幸福,还是现实一点的好。那个苏二公子远在扬州,一年才来京都几次,先不说你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如今已过弱冠之年,说不定心里早就有了心仪的姑娘,你在他身上孤注一掷就是在浪费时间。”
宋睿语重心长,“听我的,把目光放下京都的世家公子上吧,不然最后受伤害的还是你。”
先生的话是对的,这也是她一直担心的。可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大声的说“不!”
不,她不愿放弃,她心里有他,他早已经占据了她的整颗心,再也腾不出来一点点给别人。
不,她不愿放弃,那个男人那么优秀,他可以跳进蔷薇花丛细心的为她解开缠在枝干上的头发;
他带她去黑市给她买药;
他还手把手的教她跳爵士舞……
他温柔邪肆的点点滴滴,就像是滋养对他向往的营养液,让她欲罢不能。那个男人就像是一种让人着迷的毒药,她甘之如饴。
她不愿放弃,他未婚,她未嫁,那她就还有机会。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对他执着如此,竟然连一丝要放弃他的念头也不敢有。
她不愿放弃,却不敢直白的让人知道,更不想让先生失望,她只能回答:“我会考虑……”
宋睿累了,百里婳为她盖好被子,轻轻关上门。
雨并不算大,都说小雨伤身,这天气确实冷的令人发斗。
她仰起头,冰凉的雨雾落进了她的眼眶,再流出来时,变成了滚烫。
她想,她那一刻是孤独的,是迷茫的……
.
当第一场雪降临时,宋睿终是离开了人世,逃离了这个禁锢了她半辈子的牢笼。
那日,百里诰在宥兰宫的后院整整站了一个下午,纵使雪花压了他满身满背,他仿若未觉,微微佝偻着背,看着那间年成久远的老房子。
最后倒在了雪地里。
自那日以后,百里诰再没召见过百里婳,也没让她继续去御书房抄书了。
转眼到了年关,这皇宫并不像平明百姓那样喜气洋洋,甚至有点死气沉沉的感觉,一点过年的气氛也没有。
只因为现在帝后的关系已经紧张到剑拔弩张的程度。
不过好在太子年前的时候立了几件大功,一是收回了边远山区抗缴拒缴的税赋。都说天高皇帝远,那里的人远离朝堂,连朝廷派下去管辖他们的县令都敢杀,朝廷又不能把那里所有的百姓都给抓了,怕处理不好反而激化更大的矛盾,所以那里一直是朝廷头疼的地方。好在这次太子亲临,愣是制服了那些村民,收回了本该上缴的税收。
二是他向朝廷捐出了握在他手里的一座金矿和一座玉矿,在雪灾连连的关键时刻,充实了国库。
三是太子带头抓了他的老师,一品太子太傅严舂明。此人借着太子之名,曾多次指使有些官员给他行便利之事,贪赃枉法,欺君罔上,已被判秋后问斩,抄没赃款数十万两黄金,百万两白银,还有名贵的古董字画等数百件,全部充入国库。
就这三件事,让皇帝心情大好,没有和皇后关系闹得太僵。
明天就是除夕,百里婳想出宫祭拜宋睿。
她再次踏进那个已经没有生息的院子,荒雪下了满院子,唯独中间的路被人扫的干干净净。
她想象,她在尽力的想象,先生她还在,她正在靠窗作画,正在认真看书,正在修剪她的盆栽。
她推开那扇老旧的木门,因为久没有人开而发出吱吱呀呀刺耳悠长的声音,更加显得这个院子空寂荒廖。
进门的第一件事,她看向了那扇紧闭的窗户。
桌椅都在,书籍笔墨也在,一应物件都在,唯独少了那个人。
床上的铺盖被卷起,彰示着这张床不会再有人睡,灰青色的床帘一如既往的拦起。百里婳用手摸过床杆,摸过床帘,底下了头,一滴泪砸在了青色的地板砖上。
她来到书案旁,桌子上的所有东西纹丝未动,还保持着她在的时候的原样。
百里婳走到她原来长坐的位置,桌面上正铺着一张画。
那是一片盛开的油菜花,一望无际。有个人扛着锄头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路的尽头站着等他归来的妻儿,明媚的阳光下所有人都幸福开心。
这是宋睿很少没有画鹰的画作。
或许,她向往鹰一样的自由,实际上更羡慕平凡人普通的一辈子。
之前她之所以没有画出她的这种想法,是因为百里诰。
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一天,她终于敢把它画出来了。
不知道百里诰看见这副画时,有没有懂她的意思。
百里诰或许在心里是不满意宋睿的,她到死也没有同意和他在一起,也没有说话喜欢他的话。
所以她死后,连同她教过的学生也不想见了。
百里婳轻轻拿起这副画,慢慢折了起来,揣入怀中。
出宫后她租了一辆马车,直奔福禄寺。
这一路人来人往,到处张灯结彩好不喜庆,百里婳微微一笑,宫里和宫外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宫里整日算计着怎么让别人不好过。
而宫外,百姓们只想着自己怎么开心怎么过。
她先去街上买了纸和蜡,才继续赶路。
福禄寺处于城郊,走了有一个时辰才到了。
她付了车夫的钱,抬起脚向着寺庙里走去。
寺庙处于福禄山的半山腰,从山下到寺里还有好长一段台阶要走的。。
到了寺里的时候,都快午时了。她先进大殿里面点了三支香拜了拜,而后出了寺门找了个空旷的地方,点上蜡烛和香,然后掏出怀里的那副画,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