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头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看了一眼秋娘,才又继续往下说:“那干尸,不是别人,正是梁明。我估计他是以为这密室是无主之物,所以把这里据为己有,时不时过来看一下,结果这次就正正撞在了这两伙人手里,最后落得了这么个下场。”
秋娘听到那干尸是梁明的时候,脑子里就瞬间一片空白。她说不出自己此时是个什么心情。或者应该是个什么心情。
曾经她被梁明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时候,她倒在野地里快饿死、冻死的时候,她对梁明真的是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的。很多次她觉得活着太辛苦,想要放弃挣扎求生的时候,是靠着她幻想有朝一日要怎么把梁明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而挺过来的。
她真的是无数次幻想过,终有一日梁明落在了她的手上,她要怎样对他扒皮抽筋。
她甚至能肯定,如果早半年听到今天这个消息,她都没有此刻这么复杂的心情,那时她一定是明明白白地欢喜的心情。
可是在经过了密室的四个月,又在这里和莫二郎呆了一个月之后的今天,她听到梁明真的以这样凄惨的方式死了的时候,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
她想恨,却突然发现不太能像以前那样恨得起来;她想开心,又突然觉得没有什么好值得开心的。
那么伤心吗?她想起老庄头之前看自己的那一眼。啊,也许在外人眼里,自己还是应该伤心的吧。可是那样一个从来没有给过她父爱,只带给了她无限伤痕和痛苦回忆的人,他死了,自己有什么理由伤心呢?仅仅因为他是生下自己的那个人?真是荒谬!
秋娘愤愤地想到这里,才勉强回过神来,再听老庄头的话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说到后面去了。
却说老庄头发现了那干尸是梁明,也没有对尸体做什么处理,只是在内心感慨了两句,就匆匆往野狼部落的大队人马藏身的山洞那边去了。
这二十年老庄头负责客栈明面上的护卫,没少和这些沙匪打交道。所以对野狼部落的老巢的位置、哨岗这些都还是比较熟悉的。
当他避开所有的岗哨和陷阱,终于悄悄潜到野狼部落的议事大厅里的时候,正好赶上他们的五个当家在宴请巫族的那伙人。
听了他们的交谈,他才知道,原来巫族人不光联合了这帮沙匪,也买通了以焦家堡为首的西北一带比较大一些的**势力。这三伙人连起手来,早就想好了要制莫家于死地。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莫家挖出来的宝藏全都已经运回了族里。因为巫族人这些年一直在监视莫家的行动,并没有发现莫家有过长途运输东西的队伍。他们此刻还坚信宝藏还在风云客栈的地底下,之所以这么自信,是因为他们通过西州的张家,把莫家在西州给自己准备的后路摸了个底朝天,自以为已经清楚了莫家的底牌。
而昨晚的龙卷风,他们也没有想到会是爆炸引起的,都以为是个自然现象。此时他们已经知道风云客栈被夷为了平地,还觉得运势都在自己这边,正得意洋洋地要去那边掘地三尺,准备挖宝藏呢。
莫大郎果然落到了他们手里。他们准备把人和在这片挖出来的宝藏连夜运回肃州焦家堡,等官府的势力从沙漠退出去之后,再去风云客栈那边挖宝。说不定到时候他们也可以在那里开个客栈,还能发点过路财。
而这期间,巫族人准备对莫大郎严刑逼供,一定要让他吐出尽可能多的列尤族人的秘密来。所以莫大郎虽然昨夜就落入了他们的手中,应该也受了一些磋磨,但明显是留下了活口的。
老庄头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有数,他又找了几个小喽啰,打听到了关押莫大郎的地方。
他正打算去救人,谁知却被巫族的人抢先一步,把莫大郎和那些分到的宝藏一起装车准备运走。
老庄头见势不妙,赶紧乘着看守的人不注意,腾空了一个箱子,自己躲了进去,跟着这队货物,一路到了肃州的焦家堡。
但是在搬箱子下车的时候,老庄头暴露了。
卸货的人显然是个老手,一抬这个箱子就知道重量不对,还好老庄头机灵,没有让他们把自己困死在箱子里。
但在这些打斗当中,他的左腿被砍伤了,只好乘乱在焦家堡里东躲西藏了几天。没想到居然给他碰巧找到了关押莫大郎的密室。
也是他经验老道,本事了得,暗中窥探了好多天之后,终于等到了一个守卫的空档,有惊无险的把莫大郎给救了出来。但那时莫大郎已经奄奄一息了。
因为他落在巫族人手里后,就知道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从自己嘴里套东西。他不想受这些人的折磨,就找了个机会给自己服了暗藏的**,只是服毒的时候被巫族人发现,以至于没有全部服下,药效打了折扣。
这些天巫族人也在想办法吊他的一口气,但最终没有拼过他坚定的求死意志。等到老庄头救出他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他最后的遗言只有三个字:“我错了。”
老庄头亲眼看着他咽了气,就按照列尤族人的规矩,把他的尸身火化了,骨灰装在陶罐里准备带回来。但因为他的腿伤迟迟不愈,行动不变。巫族人也在到处搜查他的踪迹,所以只好化妆成乞丐等待时机。结果真的让他等到了老徐师傅,要不然,还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回来呢。
李婉娘其实在见到那陶罐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结果。只是她还硬撑着要听一听整个过程,她要知道在这里面,到底都有多少仇家,她想把这些人一一都印在心里,总有一天要全部报复回去。
而当她听见巫族人已经找张家摸过自家的底的时候,心就抽痛不已,那张翠娘和她的一家,果然就是大郎的孽缘!她这个时候真的后悔了,当初大郎要娶外族女子,大先知就强烈反对过,可是他们心疼孩子,最终让步了,结果这真的是给自己的儿子预备了一条死路!
强撑着听到最后,当老庄头终于结束了讲述,李婉娘彻底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地就一头往桌上栽了下去。
秋娘惊呼一声,赶紧过去扶她,却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的杜婆子抢先扶住了。
杜婆子一边把晕过去的李婉娘扶起身来,一边哽咽着对秋娘说:“你去后院照看二郎吧,老板娘这里有我,大郎的后事也有老庄头他们。二郎现在再不能出差错了。”
秋娘一听,就点头去了。这边杜婆子和老庄头他们分别行动不提。
秋娘回到后院二郎的房间,却发现莫二郎正睁大了眼睛看着她,显然也是刚才听见了敲门声,知道老庄头他们回来了,在等着听消息。
秋娘于是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边说,一边留心看他的脸色,只待他有一个不对劲,就去叫杜婆子。
谁知二郎从头到尾,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开口插话。秋娘说完之后,他良沉默了良久,直到最后,也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就闭上了眼睛。
秋娘却从他的叹气声里听出了浓浓地伤感。不知道怎地,她就是读懂了,二郎的心里是难过的,但这份难过却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亲大哥,这份难过里还包含了对不相信天神的族人一定会面临的凄惨的下场的难过。
她快步走到炕前蹲下来,轻轻握住二郎的手,道:“二郎,你如果伤心的话,就跟我说说话吧,不要憋在心里。憋着对你身体不好。”
二郎回握着秋娘的手,那强大的力度表明着他此刻内心的伤痛。他沉默良久,才哽咽着说道:“摇光,为什么呢?为什么人总是要到无法挽回的时候,才知道错了。为什么不能够从一开始,就好好的相信天神的话,照着他的意思行?为什么一定要付出这种代价,才能醒悟?”
秋娘听到他的声音低沉,似乎从胸腔之中发出,字字都在泣血,莫名地,心中就也替他伤心不已。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只好伸出另一只手来,把他半搂在怀中,像他曾经安慰自己的一样,轻轻地抚慰着。
渐渐地二郎似乎也慢慢平静下来,紧握住秋娘的那只手松了下来,身体也不在紧绷。秋娘这才抬起身来看他,却见他双目紧闭,呼吸平缓,应该是又睡过去了。
秋娘见此,终于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她替二郎掖了掖被角,又再次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却见他脸色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安定。这时她是真的有点由衷地感谢二郎的天神,她已经知道,二郎只有当心中得到天神的力量的时候,才能在无比痛苦中迅速地安定下来。他现在最忌讳的就是情绪过度起伏,这样的安定的力量简直就是他的救命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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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郎的后事很快就开始操办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可以操办的。列尤族人对葬礼,不像汉人有那么多的规矩和讲究。他们认为人有灵,所以死后灵离开身体,去到天神预备的地方永享安息去了,比活着更有福。因此对他们来说,葬礼不应该是悲伤的,而应该是喜悦的事情。
只是人从感情上来说,一都般接受不了和亲人分离的事实,难免是要伤心难舍几天的。所以也会布置一个肃穆的房间,把遗体停上两天。亲人难过的时候,可以过去说说话,看看遗容,聊以慰藉一番。之后就会把尸体火化埋葬了。
甚至很久以前列尤族到处流浪的时候,连墓地都不会准备,找个合适的地方把骨灰撒了,也就结束了。在他们认为,人的这个身体,就是个皮囊,并不重要,灵都走了,这皮囊怎么处置都无所谓了。
所以老庄头才敢把莫大郎的尸体直接烧了,只把骨灰带回来。
因此他们也就把后院李婉娘房间相邻的屋子简单布置了一下,把大郎的骨灰暂时摆放在那里。
李婉娘醒来之后,就没日没夜的守在那里。她也不做什么,反正列尤族人也没有烧香、烧纸的习俗,就独自一人待在那个房间,除了吃喝以外,就静静地坐着。
据杜婆子说,她是在向天神祈祷。杜婆子这样跟二郎说的时候,二郎不禁感叹了一句:“阿娘这么多年没有和天神说过话了,是该好好寻求一下天神的旨意和指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