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夜里,主卧室里灯光顺着门缝落在了地上,十岁的张连翘因为起夜而睡眼惺忪地走过父母的房间的时候,却因为里面的谈话声而停下了脚步。
“唉,丽丽,你说连翘这孩子是像我们俩谁?”
父亲张程的声音轻轻地从里面传出来,听口气有些复杂,那种夹杂着无奈和费解的语气让张连翘一下子愣住了,而当他凑到门边上想仔细听的时候,他听到了自己妈妈姚丽丽的声音。
“你问我我问谁去啊?从长相到脑子,你说说这孩子有一处像我们的吗?唉,你当初好歹也是你们那个破村子考出来的省状元吧?你看看他,有一次考进班里前二十吗?我去开家长会都不好意思了,别人家的小孩怎么说还能拿张进步学生奖状呢,他呢,我坐在下面半个小时都没事干,你说我丢不丢人……”
“诶,是啊,怎么就连长相都一点不像呢……要不是生孩子的时候就是在你爸妈自己家的医院里,我还真怀疑是哪家给抱错了呢……”
“我还真宁愿把他抱给别人呢……唉,要是咱们能再有一个孩子好了,现在不是放宽生育条件了吗?只要一方是独生子女就能生二胎了,你那边虽然有你那个后妈生的弟弟,但是我可是我们家的独生女啊,要不咱们就生个老二吧……”
说到这儿,姚丽丽的声音微微停顿了下来,张程也没有回答,似乎是在思考着妻子说的这个主意是不是有可行性,而从头到尾都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的张连翘则大气不敢出地站在门外,可是尽管泪眼模糊,他却还是能看清自己父母说起他时脸上的每一丝表情。
那是一种十岁的他还无法形容的神情,夹杂着失望和些许的复杂,或许他们并没有用一些很过分的词汇来说起他,可是张连翘在那个夜晚还是感受到了父母对自己的那种不喜欢。
一直到好几年后,张连翘才总算明白了那一瞬间父母亲脸上的表情究竟表达的是什么样的情绪,而那个词……就叫嫌弃。
不过那时,他的弟弟已经出生了。
十四岁的张连翘有了一个弟弟张浩然,今年三岁,继承了母亲姚丽丽出色的长相和父亲张程聪明的脑子,一出生就众星捧月,得到了一众家里长辈的疼惜和宠爱。
小小的浩然和他的哥哥完全不一样,刚会说话走路的时候,他就表现出了继承于父母的优良基因。电视节目上放的儿歌舞蹈,他一学就会,还学的分毫不差。家里来了客人长辈,他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声音比蜜糖还甜。家庭聚餐的时候,张连翘只会蒙着头一句话不说的吃饭,还只有三岁的浩然却能够懂事地给每一个长辈夹好吃的,光是那份单纯的体贴就让人喜欢。
每每在这种场合,张浩然就会成为所有人的焦点,而这个时候,父母亲脸上的那种满足和自豪又会格外的明显,笑的合不拢嘴的外公外婆每次都会大方地给弟弟许多张连翘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奖励,而这个永远只能沉默地坐在一边的沉默孩子看着站在客厅的中央给大家奶声奶气地唱儿歌的弟弟,只觉得一种羞愧的恨不得找个洞钻起来的情绪油然而生,让他的脸都忍不住红了起来。
没人疼,没人爱的张连翘在这个世上已经活了十四年了。
他没有聪明的脑子,没有讨喜的性格,没有出色的容貌,没有灵巧的口才,他什么都没有。
人说三岁看到老,张连翘的人生仿佛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被注定了一般,他的家人没有一个对他抱有期待,而就在他即将度过自己十四岁生日的那一年,他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折。
他的父母在一次外出时双双死于车祸,他和弟弟一夕之间成为了孤儿,而接下来的抚养问题便全部落到了家境富裕,在本市拥有私立医院的外公外婆身上。
两个孩子都还半大,外公外婆刚刚失去了独女,自然也会对女儿的孩子格外的心疼和珍惜,可是这种珍惜针对的仅仅是他们打小就喜欢的张浩然,而对于张连翘这个大外孙,他们更多的是一种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情绪。
说讨厌也不是太讨厌,毕竟老人们对第三代总是有着些许的纵容的,可是这个孩子又实在不起眼,有时候他们甚至觉得自己的女儿姚丽丽要是不生这个老大,其实倒是更好。
这种熟悉的嫌弃心理,敏感的张连翘自然也能感觉得到,他一声不吭地等待着外公外婆对他已然不幸的人生下一个判决,而几天后,他等来了远在某个大山深处小村庄的奶奶和小叔。
“张程和丽丽没了,现在就剩下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了……我们两个老人一把年纪,带着两个孩子恐怕也是顾不来了。所以我们现在打算给你们一笔抚养费,你们那边呢,负责照顾连翘,我们呢,则来照顾浩然。我相信亲家你既然能培养出张程这样出色的孩子,自然也会把连翘给教育的很好,是吧?”
外公外婆礼貌温和地说出了这番话,虽然从女儿女婿结婚开始,他们就没怎么见过女婿的亲属,但是他们还是保持着基本的礼仪,而听到这话的奶奶和小叔起初还有些不高兴,但是听到这家人居然愿意给他们一笔钱的时候,他们本还板着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唉!那是那是!肯定没问题呀!只要有钞票,什么娃教不好啊!我们保证三餐给他烧肉吃,好吃好喝的照顾着,保证把他呀养的白白胖胖呀哈哈哈……”
嗓门很大的奶奶说的话粗俗得让外公外婆直皱眉,而一边的小叔则从头到尾都在拿茶几上的水果吃,吃的地上都是水渍,还傻兮兮地连连点头。不知情的外公外婆并不知道面前的这两个人准确的来说应该是女婿的继母和继弟,对女婿张程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所以他们只是在片刻的犹豫后便将张连翘彻底地托付给了这家人,而在一次性支付了大笔的抚养费之后,这两个从未和张连翘见过面的亲人就这样把尚还茫然无措的张连翘带上了火车。
肮脏的车厢,拥挤的坐铺,来自于全国各地的匆忙旅人,一路上张连翘都没怎么回过神来,他不知道自己和这个所谓的奶奶和小叔走了之后,自己还能不能继续上学读书,自己的弟弟又该怎么办,他还有没有机会能回到自己生活了多年的城市,可是在此之前,坐在他身边的奶奶和小叔已经对他表现出了并不太友好的态度。
“这城里娃娃就是白啊,看着和个鹌鹑似的缩头缩脑的,气派倒是足……呸,和那没良心的张程一个德行,装。”
火车某一次停下的时候,那个满脸胡渣子的小叔忽然就和自己的母亲说起了话,当时张连翘就在他们跟前,他们却也没有避讳,而闻言的胖老太太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接着用夹杂着方言的蹩脚普通话开口道,
“是啊,他不是看不起我们,十年都没和我们联系嘛……以为找了个城里老婆就可以飞上枝头了,现在不是还要靠我们给他养儿子……哼!那家人也是蔫坏啊,给我们个十几万,就想我们给他奶孩子啊,我刘春花可不笨,一个娃十几万哪够,也是我们做人厚道啊,才把这孩子给带回来了,要我看啊,这娃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出息,看这倒霉样子,还没我家山娃有精神气……”
“那是,这倒霉娃哪能和我家山娃比……说起来啊,娘,等这次回村,咱们就能用这笔钱给家里盖瓦房了,以后山娃长大娶媳妇那可都要用啊……”
“那肯定啊,五间大瓦房,咱们要用最好的材料改,让村里那些土鳖都看看,咱们老张家的腰包有多鼓哈哈……”
老太太和自己的宝贝儿子尽情地畅想着未来,一边的张连翘却半天都没回过神来,他听得出来这两个人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父亲的死,对于那笔本该留给他读书和生活的抚养费也完全抱着想要独吞的想法。
而光是想到他就要跟着这两个把自己嫌弃的要命的人回到农村之后会发生的事,他就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他的未来已然一片黑暗,而这两个自私自利的人却还要在他的头上狠狠踩上一脚,让他永远不能翻身。
他虽然没用,虽然窝囊,虽然平凡,可是凭什么他就要活该受这样的生活!你们既然嫌弃我,干嘛又要收下这笔钱,勉强接收我!
气的连手都颤抖了起来,张连翘死死的低着头,却没让身边的两个人发现一点自己的情绪。而在那一天夜里,火车又一次在一个站台停了下来,这一次,半个车厢的都在沉睡着,连张连翘的奶奶和小叔也没有例外。他们打着呼,在梦中似乎也在骂骂咧咧着什么,张连翘在昏暗的车厢里安静地看着被他奶奶抱在怀里的那个破旧的皮包,忽然就伸出了手。
“奶奶……我要上厕所……你给我拿点手纸吧……”
用胆怯而微弱的声音对沉浸在睡眠中的老太太如是开口,张连翘用自己的手小心地拽了拽那个皮包的一角,闻言的老太太先是紧闭着眼睛砸了咂嘴,接着迷迷糊糊就地咒骂了起来。
“滚……滚远点……就……就你事多……别吵我睡觉……自己……自己拿……”
说着就随手松开了那个破皮包,老太太翻了个身就继续睡了,而张连翘拿着那决定自己未来的十几万钱,只是咬了咬唇,看了眼窗外已然显露出影子的陌生站台,接着忽然就站起了身。
他要和自己打个赌,即使心里怕得要命,手都在直发抖,可是他还是义无返顾的逃离了这辆火车。
他不需要别人来决定自己的未来,即使他今年才十四岁,即使他一无是处。
面前的火车缓缓地开了起来,站在站台外,目送着火车离开的张连翘缓缓迈开了步,心底却有些害怕。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手里的这笔钱对于他这样一个孩子来说或许是笔巨款,可是没有身份证明,没有家人亲属,他今后想要生存下去简直比登天还要难。而最可悲的是,这个世上的所有人都在嫌弃着他,没有一个人愿意给他一个接纳他的家庭,就算是他回去找自己的外公外婆,这也于事无补。
那一天晚上,张连翘是在火车站外的一个台阶上度过的,他没有敢把那些钱暴露,而是小心的包在了衣服里。所幸这时天气还不太冷,他睡在背风口也勉强凑合,他饿着肚子挨过了这一夜,一整晚,他都在做着被奶奶和小叔找到,接着被带回老家毒打的噩梦,而就在第二天早晨到来,他在刺目的晨光中缓缓苏醒时,他却忽然发现自己的面前摆着一张顺丰快递的快递单,而在他莫名其妙地拆开快递时,他看到了一张神奇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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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敬的张连翘先生:
您好!
鉴于近日来您已被所有人类亲属排斥,种族好感度<0,地球动物户籍办事处经慎重考虑,决定暂时取消您作为人类的资格,正式开除人籍。
即日起,您将不被任何人类承认身份,在您确定好正式户籍落脚地之前,您都将保持真空状态。
户籍办理请在24小时内完成,否则您将被作为黑户立即消除档案,任意种族个体愿意接纳,您都可以随时选择办理入籍手续。
祝您工作生活愉快!
地球动物户籍办事处
2015年5月17日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