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沈复难得有些坐立不安。
他本以为,江河海命人来喊云伴鲜前去书房叙话,至多也就小半个时辰的工夫。谁知左等右等,等得他都不晓得把该想的、不该想的在脑袋里来回过了多少遍,门外却依旧没有出现那熟悉的身影。
据他观察,江河海还是挺看重这个嫡长女的,至少不会出手害她,且以其多年在官场上摸爬滚打的经验,应该也不至于会急于求成到把人给软禁起来——那么,他的妻子究竟去了哪里?缘何迟迟未归?
思前想后,沈复越发觉着心里不安生,终于在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后,从座椅上站起身来。谁知,就在他举步行至房门口的时候,却隐约就着屋外的火光,目睹了夜色下一个恍惚前行的人影。
他顿时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去。
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如是问话,本该是他顺理成章脱口而出的,岂料清楚瞧见女子神情的一刹那,他到了嘴边的言语却愣是咽了回去。
他不是没设想过,同生父促膝长谈抑或一语不合的女子会带着怎样的情绪归来,但他未尝料想,她直直盯着前方的目光里,会掺杂着前所未有的杀意。
原先的不解与担忧中瞬间掺入了几分凝重,他低声问她发生了什么,却只迎来了她尖锐到仿佛要除尽一切阻碍的眼神。直到四目相对了片刻,她在他镇静如水的注视下寻回了些许理智,脸上的神色才稍稍缓和了些许。
“明天陪我去个地方,好吗?”
翌日一早,晨光熹微,一夜浅眠的云伴鲜就只身去了厨房。沈复问她这么早要去哪里,她也不吭声,只兀自出了屋子,又在两刻钟后带回了一篮子飘着香味的吃食。她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只对恭候多时的沈复说了句“走吧”,就与他一道出了门。
两人租了马车一路出了皇城,来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小山坡。在那里,沈复远远地望见了一座墓碑,并在尚未走近时就猜测出这坟墓的主人。
“姐姐,我来看你了。”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跟随云伴鲜行至墓前的他就目视其徐徐蹲下身去,一句话透露了她与墓中长眠之人的关系。
“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玉米烙饼和烤红薯,你多吃一点。”
然后,他看着她不紧不慢地将篮子打开,先后端出了一盘黄灿灿的烙饼和一碗尚有余温的番薯。
是她之前同他提过的那个江府丫鬟没错了,只是,她为何突然带他来为这个儿时照顾她的姐姐扫墓?
这么想却没有这么问,沈复只安安静静地瞧着云伴鲜跪坐在墓前,自顾自地盯着石碑发呆。
“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在江府唯一关心我、待我好的姐姐。”
不一会儿,她冷不防开了口,令立于其身后的沈复也跟着张开了嘴。
“嗯,我知道。”
“那个女人说姐姐是因我而死,说我娘也是因为有了我才会落得红颜薄命,她说我生来就是个丧门星,可我从来不这么认为。”
突如其来的一番话使得沈复微微皱了眉,他明白了那晦气的说法是从何而来,却忽然有些推测不了,接下来她究竟想同他说些什么。
“我有想过要替姐姐报仇,也曾拼了命地在江家闹腾,试图为她讨回公道,可惜事实证明,我根本动不了那女人半分。”
云伴鲜看似平静地回忆着往事,唇边情不自禁地勾出一道讽刺的弧度。
“后来我就想,这大概是因为姐姐的仇还不够深,还不足以让我豁出一切,去拼个你死我活。”
“你……”
“所以老天爷看穿了这一点,如今……便让爹爹也死在了那个女人的手里。”
蹙眉听闻至此,沈复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你说什么?”
半信半疑的问话脱口而出,他看着女子霍然起身与他正面相对,眼中不知何时竟已盛满了晶莹的泪水。
“怀安公主伙同太子,对三皇子下毒,而后嫁祸于我,却害得我爹桃代李僵、命赴黄泉。”云伴鲜顿了顿,两行清泪潸然而下,“还有我娘,红颜薄命,郁郁而终,也是因她而起。”说着,她一边流泪一边莞尔,一双发红的美目毫不避讳地仰视着男子错愕的眉眼,“一则是生我养我疼我的母亲,二则是待我无微不至的姐姐,三则是对我视如己出的舅父……沈复,我若不叫这蛇蝎恶妇下十八层地狱,便妄为人女!”
汹涌而生的液体夺眶而出,言者睁圆了一双恨意喷发的杏眼,却又在下一瞬倏地绽出一抹风华绝代的笑容。
“我对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以前不是个良善之辈,今后也不可能做一个好人,你若现在想要抽身,还来得及。”
四目相对,沈复只是沉默。
然须臾片刻,他却平复了眉心的皱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女子含恨的眼眸。
“我不抽身。你若欲身陷仇恨之中,我陪你一起坠入这漩涡便是。”
他的语气太过波澜不惊,却没来由地让她感受到了一份隐藏的真意。
她凝视着他毫不动摇的俊美面容,渐渐收敛的笑意这就又浮上眉梢。
“你就不介意将来我不择手段?”
“除却你牺牲色相、罔顾性命。”
言下之意,只要你不给夫君我戴绿帽子,不以卵击石、有勇无谋,别的,甭管你是心黑还是脸黑,都可以由着你的性子来。
云伴鲜略觉纳罕,一动不动地瞅着他那张还挺认真的脸。
“罔顾性命”她还能理解,但这“牺牲色相”……看来,他似乎颇为在意身为一个丈夫的脸面?
这样想着,她没多久就轻笑出声。
抬手抹去了两颊的泪水,云伴鲜的脸上只剩些许笑意。
“不会。我会好好地活着,看着那个女人付出代价。”
但是,你可千万不要出卖我,否则的话,我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偏激的举动来。
这后半句话,云伴鲜放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她只瞧着沈复闻言松了松神情,动作轻柔地替她拭去了未干的泪痕。
他很少见她哭泣——除了云以恒过世、云夫人恸哭的那一次,除了他们合谋在江家附近演戏的那一次,他就没见她哭过。
想来,方才她的心底里,确实是难受得很吧。
“那你有什么打算吗?”等女子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他又注视着她的眼睛道。
云伴鲜眨了眨湿润的眸子,慢慢回过身去,看向昔日故人的墓冢。
“后宅之事,是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我可以自行解决。只是剩下的……终究还是得依靠夫家。”
语毕,她又不徐不疾地转过脸来,凝眸于侧耳倾听的男子,那眼神里写着的,是连她自个儿都说不清楚的复杂。
不过,沈复能明白她的意思,并且也不准备让她失望。
他一语不发地牵起她的一只手,放在掌心里摩挲片刻。
“且再等我半年。”
说实话,云伴鲜不是很明白沈复的心思——他缘何愿意陪她投身于那些恩怨是非之中?因为她长得漂亮?因为他喜欢她?
思忖至此,她暗自晃了晃脑袋。
比起男欢女爱、你侬我侬,她倒是更倾向于他是为了自个儿的前程。可是,说他追名逐利吧,她从他身上又完全感觉不到。
真真是想不明白。
是日,从城外归来的云伴鲜决定不再多想——与其去揣摩自己人的动机,不如多花些精力,去琢磨该怎么下好这一盘复仇的大棋。
于是,第二天辰时刚过,在伙房里忙活了大半个时辰的云伴鲜提着个精美的食盒,在一干人等或艳羡或错愕的注目下,施施然回了自个儿的卧房。而伙房内的厨子们之所以会有如此表现,自然是因为见她一个千金大小姐不但又一次亲自下厨,还做出了那般玲珑精致的点心,真是叫他们既惊讶又佩服。更有甚者,还忍不住打听起她的来路来,听说此乃万岁爷曾经御用的厨子,几个替江家做饭的厨师顿时流露出满满的崇拜与垂涎之色。
好想偷师啊怎么办?
云伴鲜才不管江府的那些厨子们是怎么想的,她只径自回到屋里,将三碟色香味俱全的点心逐一摆放在沈复身前的桌子上。男子听闻动静,早已放下了手中的书本,抬眸眼珠不错地瞧着她。
即便是做着丫鬟干的活计,这个女子举手投足间也还是这般富有气韵。
眼瞅着妻子将最后一叠小食放下,而后老神在在地与自个儿四目相接,沈复蓦地莞尔一笑。
“犒劳你的。”
“为夫还什么都没为娘子做呢。”
“提前犒劳不行吗?”
那能叫“犒劳”吗?
沈复暗自失笑,然而美食当前,他也不会傻到去跟妻子斗嘴,这就道了谢,径直将目光投向了搁于碗碟的筷子上。
连碗筷都替他备好了,真是让人心悦。
噙着笑意执起了木筷,他夹了一块小巧的水晶红豆糕,优雅自如地往嘴里送。很快,他就再一次坚定了要好好珍惜佳人的意念,接着灵机一动,也夹了一块送到云伴鲜的唇边。
除去儿时尚不能执筷故需人喂食,云伴鲜长这么大还没被人喂过吃的,更别提是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玉树临风的男子了,是以,她登时心头一跳,面上却故作镇定地避了开。
“我吃过了。”慌不择路之下,她居然挑了这么个并无说服力的理由。
“吃过了,还可以再吃。”果不其然,沈复依旧耐心地举着筷子,笑眯眯地等她张嘴来食,显然并不在意——或者说并不相信她的说辞。
云伴鲜无奈,想回他一句“腻歪”,可凝视着他眉目含笑的模样,她又鬼使神差地动了心。
吃就吃,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伸长脖颈,轻启檀口,一下子含住了白里透红的水晶糕。沈复则适时收回了手中之物,视线竟不自觉地从她嚼动的小嘴上挪到了沾着糯米的筷子上。
他并未瞧见上头沾染了女子的朱红,却情不自禁地起了旁的心思。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够不假借他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