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大典结束后的一日,苏信春问安常大人可否出街走走。她看上去已经忍耐许久,虚火都要上来了。安常大人便点头应允,难得地说要同她一起出门。苏信春让安常大人换上便服,自别苑后门悄悄出了街市。苏信春终于得以见见这阔别的闹市了,许多角落在她那儿还是有记忆的。她拉着安常大人,由于太兴奋了,已经顾不上礼节了,甚至把玩具套弄到他身上去。
“大人,我们吃些东西吧,我饿了。”苏信春挽着安常大人就街边摊坐下。
安常大人和苏信春在大街上拉拉扯扯,这在民风开放的渠新不会太显突兀,然而安常大人花容月貌、气质高华,加之苏信春清新美妙,难免惹来热闹的目光。
“您二位来点什么子?”摊位小老板远远吆喝一句,安常大人坐在那儿倒不知所措了。苏信春一听,有意思,是家乡口音,立马答应,叫了两样特产。安常大人见苏信春兴奋得满脸通红,心内不免舒服。
“慢慢吃,并不急,流了汗就不好了。”
苏信春吃了一份,仍觉不够,她坐在那儿连吃了三份。少食的安常大人甚觉不可思议。
“我看你是太忘怀了,一点也不近乡情怯。”
“嗯,大人,我高兴,真的高兴。”
两人逛到西门,苏信春看上一把青天色的伞,把玩许久。
“大人,我曾经试着用这料子做伞,太漂亮了。”
“成功了吗?”
“不行,我叠得太薄了,放到架上,全扯碎了。”
“好在现下有你中意的。”安常大人出门是不需要带钱囊的,所以他不能拿出铜钱来付款,便抽出自己真锦丝的手绢递给贩主。
“您看这换成吗?”他对小贩说,后者愣愣地看着。
“不行不行,我这儿有银子。”苏信春把绢子夺回来,“这一条能换这样儿的伞几十把呢!”
小贩盯着两人。
“没事的,我乐意这么做,信春,用绸子换吧。”
苏信春见他如此笃定与真诚,便十万不愿地递上手绢。安常大人自己却乐坏了。苏信春打着伞对着西城门凝望,汗水自额上流下来,安常大人拿着手绢替她揩汗,她却失神不知。
“丫头,我们现在就去广济府怎么样?”
“什么?”苏信春愕然回头。
“走,越过那山头,我们一定能在入夜前赶到的。”
苏信春十分不能理解极尊原则的安常大人会有这种心血来潮的时刻,说做就做。她乐坏了,一路上轻轻跃跃的,口中不停地说。
“我娘生下我就体弱多病,她撑到我八岁,还是去了。我那时多不懂事啊,别人叫我哭我才会哭,我只是想,娘要上哪儿娘要上哪儿,她为什么不带我去?接下来一年里我都想如何才能去娘那儿。”苏信春讲到这儿时喘不过气了,他们沿着山路一直走了大半,连安常大人也渐渐支持不住。他拉着苏信春的手,“春丫头,我们在这儿歇一下。”
苏信春哭着点头,安常大人用手巾垫在石头上,两人安稳地坐下来。苏信春看见安常大人因为热伏天而双颊泛红,觉得他年轻可爱。她又想到自己的幸福了。
“大人,我太啰嗦了,和您说那么多。”
“不,我爱听。你娘很疼爱你吧。”
“是啊。我天天呆在她身边,她讲话可好听了。那时还有爹,我们在一起能做很多开心的事。我忘得差不多了,就记得大家都是开心的。”
“是啊。”
“后面几年的生活真是可怕,真想不到还有大娘这么狠心的女人。”
“已经过去了。”
“嗯。若不是大娘,我也就遇不上大人了,这是我无比庆幸的事。”
安常大人凝视她,并没有说什么。
“大人,我们该带些水上来,您肯定又渴又累。”
“我还好。”安常大人笑了笑,他这个样子实在年轻,身上没有上等华服,看上去有另一层美好。
这副容颜在这乡野小镇间简直是一场笙箫。当两个人翻过山走入广济府东城大门时,真的引得不少人注目。
不仅是安常大人,连素日健朗活泼的苏信春也感到累乏不堪了。两人在城门边上的茶楼坐了一会儿。
“我们雇辆车吧,今天实在走太多了。”安常大人说,她点点头,马上皱紧眉头,实在担心回家门的情形,会不会全家都不能接纳她?纵使得知她是安常府侍女,他们也会瞧不起她的。
上了马车后,她已经不时地全身发抖,脸色十分难看。
安常大人说:“来,春丫头,让我把你头发绾起来。”
“嗯?”
“这样才像做人妇,不然等一下我与你回去怎么解释?”
苏信春仲怔地任安常大人把自己的长发盘起来。
安常大人非常善解人意。
“大人,我心里害怕。”
“不要怕,回家怕什么,亲亲热热叫一声爹就是。”
“对的,大人,您说得对。”
“你的脸色太差了,把心绪调过来,等一下可不能叫我大人了。”
“我要和大家怎么说你呢?”
“就说是京里人,你的夫君。”
“夫君。大人,这词真美啊。夫君夫君夫君。”苏信春抱住安常大人,大大方方地亲了几下他的脸颊。马车停下来了,外头热热闹闹的,有鞭炮声。
车夫掀帘扶安常大人下车,安常大人再挽苏信春下来。这是苏府正大门,一片喜色。正门街上正放着炮仗,门上贴着寿星画与大大的寿字,张灯结彩的,两三个奴仆立在那儿,满脸喜色。
苏信春隐约识得其中一个年老的,那是守门的刘老,他已经直不起腰了。
苏信春立在大门前,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方朱漆大门,脸孔十分苍白。安常大人见她那样便捏着她的手,“春儿,该进去了。”
“大人,他们不会赶我吧?”
安常大人沉默不语地看着前方,他脸上有凄惨之意。
最后他说:“不会。”
此时,已经有一个年轻的奴仆看见品貌上乘的两人,怕怠慢贵客,便奔上来。
“两位是来给我家老爷贺寿吗?”
“贺寿?”苏信春眼一瞪,随即明白似的喃喃自语,“是了,今天是……”
安常大人谦和地朝来人说:“这位是你们苏府小姐,去通告你们老爷一声吧。”
仆人吃惊不小,赶忙退回去,与门口的人知会一声,立即进府去了。
门房的两三个人朝这边盯了几眼,有两人大方些的走过来。
“公子,夫人,请入府吧。”
苏信春看着安常大人,后者说:“等苏老爷出来。”
下人奇异地看着两人,广济府可是苏老爷说了算,然而安常大人实在太耀眼,他单单站在那儿就有一种气势,并且容貌美丽,令人不可思议。
这个时候门口涌动,两三个下人围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跨出大门。男人戴着一顶民间商人惯有的方帽,模样儒雅,苏信春一望而知是父亲。她倒没料到不长不短的四年会使健朗的父亲苍老那么多。男人须发间有白色痕迹。他看向苏信春,整张脸强烈地抽动起来,他比女儿还要早掉下眼泪,从台阶上直奔下来。
“春儿!”
苏信春不自禁跨前两步,泪流满面,“爹,爹,爹……”
这场相认毫无半点悬念,可见相互都铭记深刻,十三岁到十七岁,苏信春不多不少有了变化,如今也可以说是已做人妇,然而苏老爷只一眼便认定了女儿,这在安常大人看来是一场不小的冲击。两父女在他面前行哭行说,神圣不可思议。
府里的客人都拥到门口来看这奇迹的时刻,莫名失踪四年的苏家大小姐回来了。
“老爷,请大小姐入府吧,咱进门再说。”管家提点道,苏家主人才抹着泪醒悟过来。
“春儿,咱们回家,回家慢慢说。”
苏信春挽着安常大人,“爹,这是女儿的夫君。”
“啊。”苏老爷猛然看见安常大人,借着灯光模糊见到少年英俊的模样,为他的气质惊叹。
“岳父大人。”安常大人谦恭地行了礼。
客中有见识的说:“呀,这为贵婿是皇城来的。”
“来,来,咱们家里去……”
安常大人与苏信春的美丽容颜的确惊人,尤其是安常大人,颦笑行举皆是高华端庄,很是光彩夺目。
大家为苏信春离奇遭遇生生吃惊,急切想了解,尤其是她与这位华荣夫婿的一切。安常大人的来历成了大家询问最多的问题。
在客人面前,苏信春不便讲出所有,只粗粗说自己曾是夫君府中的婢女。
安常大人自称是阳京巨商子弟,大家都信了。
苏府主人怕女儿女婿路途上受累,让他们在宴上坐了一会儿,便安排他们进里屋休息。苏夫人在内堂已经不知所措了。
宴未半,苏老爷就到苏信春面前,许许多多的话已经不能很合理地表达出来,行哭行说,又不时笑起来。苏信春把自己的遭遇隐瞒不说,都拣好的告诉,当是时苏夫人在院里听着,几乎昏厥。虽然苏老爷不知苏夫人手段,但四年前苏信春失踪致使他不能原谅夫人,加之伤心至极,所以放下许多商务大江南北地找寻苏信春踪迹。苏夫人也渐渐后悔了,怕失去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