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南仲面色微红,王松这一番话语,可谓是矛头直指统兵的将领帅臣。大宋以文制武,帅臣都是士大夫,武将只能为辅。王松如此直白,是在质疑大宋以文制武的祖宗之法了。
“王相公,太祖收藩镇之权,我大宋有百七十年之安靖,此法可谓善矣。王相公如此说法,是在质疑我大宋百年国策了。”
耿南仲冷然道:“唐末藩镇武夫之祸,犹在目前。王相公,新军之败绩连连,足以看出你练兵弊端太多。其中咎由,一辩自知,就不要在陛下面前振振有词了。”
王松火冒三丈。天下之患,莫大于士大夫无耻!
历史上,靖康之耻,崖山之变,乃是汉人胸口碎不去的巨石,挥之不去的噩梦。
靖康之耻后,“后妃等入宫,赐沐有顷,宣郑、朱二后归第。已,易胡服出,妇女近千人赐禁近,犹肉袒。”
金人归北,举国欢腾。郑、朱二皇后、宗室女子换金人服饰,数千汉族女子,众目睽睽之下,身无寸缕,被完颜吴乞买赐给金人将士为性奴。汉人之奇耻大辱,刻骨铭心,谁能忘矣!
崖山之后,汉人沦为末等公民,其中北方汉人为三等,南方汉人为四等。北方汉人几被屠杀殆尽,南方死伤无数,华夏陆沉,日月无光。
女真人以百万征服人口亿万之北宋,蒙人以百万屠戮六千万之南宋,除了皇帝昏庸无道,士大夫之寡廉鲜耻,毫无节操,才是大宋沦陷的根本。
享乐至上,酸腐无能,党同伐异。他们也许忠君,但绝不会爱国;他们大多无能,但绝不会放权;对于武将,无情打压,一提到对外战争,个个保守抵制。输赢,他们也是没有钱财进账,反而因为是大地主,要承担相应的税赋钱粮。
这位耿南仲,大宋朝廷的宰相、帝王之师,仗打败了,把责任推到练兵者的身上,指挥者置身事外。此人之寡廉鲜耻,当真代表了历史上两宋之交士大夫的卑劣形象。
“敢问耿相公,你有何法,可以富国强兵,收复失地?”
王松沉声道:“当日若不是耿相规劝陛下,阻止各路忠义志士勤王,东京城又岂会危在旦夕,无人来救。你若是有办法击退金人,大可以提出来,在下洗耳恭听!”
耿南仲老脸再无挂不住,尖声道:“围城之时,老夫已经不是宰辅,为何要受这阻止勤王之咎?王松你红口白牙,不要妄加猜测,诋毁大臣!”
“耿相虽避宰相之位,却掌握宰相之权,其罪不在议和,而在于阻止勤王。”
王松毫不避讳,冷声问道:“靖康元年,李纲主战,耿相偏偏主和,诸般作战准备,半途而废;李邈上御敌之策,陛下主战,耿相主和,不了了之。太学生陈东等伏阙上书,耿相指为李纲所使,建议严惩,陛下否之。金人兵临东京城下,众臣多主战,耿相却立意割地求和。大臣们反对割地,请四道总管率军勤王,耿相却发檄阻止。耿相一味求和,嫉贤妒能,惹得金人肆虐,非社稷之臣,又何德何能高居相位?”
“你……”
耿南仲再也忍不住,一下子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手指着王松,脸色发红。
“王松,你真敢如此诋毁老夫!”
王松毫不退让,也是站了起来,怒声道:“身居宰辅,不能居中调度,抗击番贼,安抚百姓,却弄权主和,排除异己,使得金人兵临城下,大宋几乎亡国灭种,你有何面目在此中伤大臣,诋毁有功之士,真是恬不知耻,其心可诛!”
“好了,好了!王卿家,你就不要再争辩了!”
看到王松也严肃了起来,赵桓也是一下慌了手脚,刚才还要耍那么一点小聪明,给王松下马威的念头,早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
他现在,还真的离不开王松。
而且王松的很多话,也说到了他心里。这些大头巾们,真的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其寡廉鲜耻,的确是让人不齿。
“王松,如今金人气势汹汹,朕意欲南迁,不知你意下如何?”
赵桓的话,让王松心里暗叹了一声。大宋的这些君主们,早已经不如他们的祖先。他曾以为赵桓能够倔强、能够血气一些,看来还是让他失望了。
若是君王都这般,他又如何去光复燕云,挽回汉人应有的尊严?
像似知道王松心里所想的一样,赵桓脸色微红,解释道:“朕想南迁,也是形势所迫,卿家不要胡思乱想,朕要恢复两河的决心没变。”
耿南仲心里冷哼,官家和道君皇帝比起来,无论是处理政务的经验和履历上,还是对付群臣的手腕和厚黑程度,实在相差的太远。
“陛下,朝廷南迁,不知耿相和各位参政大臣有何建议和良策?”
王松把皮球踢给了赵桓和耿南仲。
“朝中大臣分为两派,一派主议不可,一派力议南迁。朕也是犹豫不决,不知如何取舍。”
赵桓接过了话题,他看着王松,温言道:“朝中大臣,文臣以耿相和唐恪为首,武臣则是以你马首是瞻。只要你和耿相表明态度,大臣们自不会有异议。”
王松心中明白,金人兵临城下,大宋几近亡国,朝中的大臣,包括皇帝,早已经是人心思变,南迁的意向成了主流。
从内心深处,王松对这个历史上无数人扼腕痛心的朝代,有一份几乎是执念的情感,他想要文明继续,把历史拉上正轨,而不是凭空夭折。
“陛下,如今我军虽然战事不利,但仍占据陕西大部,河北半地,太行山义军结寨百余抗金。我军与金人之战局犬牙交错,远远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为何却要南迁?”
王松缓声道:“朝廷若是南迁,两河百姓必将大失所望,两河抗金的大业恐怕会戛然而止。两河乃国之根本,若是失守,金人铁骑大举南下,到时候中原糜烂,祸及江淮,朝廷又如何取舍和应对。难道又要丢掉中原和两淮之地吗?”
赵桓紧紧闭上了嘴巴,垂头默不作声。
若是真的南迁,恐怕只能撤回长江以南了。要知道他赵氏的祖宗陵寝可都是在黄河南岸,紧邻河东,难道真把祖宗的陵寝也不要了,直下江南吗?
“王相公,若是金人南下,祸乱江淮,到时候运河阻塞,漕运不通,京畿之地不成了无源之水,朝廷只能坐以待毙。”
沉默不语的耿南仲,这时候又发话了,瞄准的还是漕运这一根本。
自宋以降,为免五代藩镇之祸,“夺权,制钱谷,收精兵”,驻重兵于京师,东京城及京畿周围百万之众,粮食供给全来自于东南。东京城水陆交通便利,借助于运河及诸河,漕运大行其道。
宋太宗太平兴国六年(981),漕运四百万石粮。至道(995~997)初年,汴河运米五百八十万石。真宗景德(1004~1007)时,每年运送六百万石。大中祥符(1008~1016)初,增至七百万石。到北宋中叶,岁漕米至八百万。
由东南运往北方的粮食等物,除了供给东京城的数十万驻军,还要运往河北、河东及陕西三路,以满足边防之需。
江淮漕粮运往两河、陕西三路,以河北最多,常数为近百万斛,有时多达二百万斛,转输的主要渠道就是汴河。
靖康元年,金人两路大军南下围困东京城,从而导致漕运不通,各地物资无法正常运送至京师。粮价飞涨,物资匮乏,东京城饿死、冻死数十万人。漕路的堵塞,直接导致了东京城几乎成了一座死城。
耿南仲旧事重提,自然不是无的放矢。至少王松现在明白,这老小子已经是打算溜了。而作为赵桓的老师,他的一举一动,正在影响着赵桓的决心,也影响着大宋王朝的命运。
“陛下,朝廷所需供给,皆仰于东南,臣也知之。但陕西诸州菽粟经此沿流入汴,运至京师,也可解燃眉之急。”
王松诚挚地说道:“往日朝廷需要供给百万京师禁军,如今则是十余万即可。臣愿驻守京畿各道,力抗金人,确保漕运之畅通。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莫要再提南迁之事。”
他挂了枢密院的差事,却被困在了东京城中,他不知道这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大臣们的处心积虑。眼看着他没有了兵权,不知是皇帝还是大臣们,又想着把他踢出京城去,自谋生路,省得他占据中枢,搅扰试听。
“王卿,今日就这般,你先退下,我和耿相再商议一下。”
看到王松独自离开的背影,宫中的侍者都是面面相觑,暗暗摇头。
王松,你为国为民,一片至诚。可是这君王优柔寡断,这些臣子无耻之尤,朝堂中枢,又岂有雄才大略,忠肝义胆之人!
王松离开皇宫的时候,心里犹自七上八下。赵桓对迁都模棱两可,不置可否。耿南仲则是脸色阴沉,显然他二人之间的龌龊已经埋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身为天子和宰辅大臣,不能保社稷苍生,任由山河沦陷,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被金人奴役杀戮。这样的朝廷,真的值得自己追随孝忠吗?
内修文学,外耀武威,封狼居胥,马踏燕然,功如丘山,名传后世。
只是,刚才睿思殿里的一番谈话,让王松已经深深地怀疑,靠这样的君臣,真的能“犯我强悍者,虽远必诛”吗?
一阵冷风吹来,王松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天色已晚,街上几乎已经没有几个行人,这时候他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曾经幻想过的大宋皇室,大宋朝廷,也许并不是他的选择。他已经虚度浪费了另一个生命,难道他又要违背自己的初心,再一次碌碌无为,随波逐流?
这样的话,他的重生,又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