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下,如梦似幻。
叶在落,枯黄的痕迹。
这样白雪纷飞的季节,或许该驻足的从来不是你我。
咕嘟嘟的茶水在小炉上沸腾翻滚,嫩绿的茶叶在沸腾的水里浮浮沉沉,偶尔有亭外的飞雪吹落进来,丝丝透骨的冰寒。
“大人的脸色一直这么苍白么?”
云笙用白布包住茶壶柄,然后拿起小炉上的茶壶给我和他自己各倒了一杯茶。
我看着面前雾气袅袅的白兰茶,脑中空白了一瞬。
“不是本相,是雪白。”
云笙不置可否,他双手握住茶杯杯壁。滚烫的温度从杯壁里侧传来,他没缩手。
毕竟天气这么冷,不是么。
“本相的诚意已出,下面该看云公子的诚意了。”我没动他倒的茶。
云笙道“云家已出了十万,这在圖州可不算是一笔小数目,大人觉得还不够诚意么?”
“不够。”我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本相的意思。”
云笙看着我,随即他轻笑了笑。
“大人已在官场得了这么高的地位,却还是想在商场也插上一脚么?”
我见他笑,自己跟着也笑。
“自古权离不开势,势离不开财。本相为你铺路,你借本相生财,本相自要在你身上讨回本相应有的回报,因因果果本就如此,不是吗?”
云笙低头沉吟了会儿,遂拿起手里已经变温的茶喝了一口。
“丞相大人替我们云家除了裴家这个对手,我们云家是要好好感谢大人的。”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大人愿意,我云家愿倾全族之力,做大人最忠诚的朋友。”
我看着他,他也抬头看我,那双水璃子般的眼睛里似乎映着亭外的飞雪。
“你凭什么代表你们云家?你们云家的少爷并不只有你一个。”
“丞相大人是不相信我的能力?”
“本相从不为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人花心思。”
“真巧,我也是。”
“哦?”
“大人放心,三日之后,我会在云家回请大人今日之宴,以云家族长的身份。”
我拿起茶盏,眯眼笑道“若你做得到,本相自也不会让你后悔今天的决定。”言罢,我将有些有些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云笙见我动作,他沉默地将桌上的茶壶又放回了小炉上。
“白兰最是矜持,容不得第二次蒸煮,你这样做,这壶茶可就喝不得了。”我不赞同道。
云笙并不在意这千金一两的白兰有多么珍贵,他只是将目光从我脸上淡淡扫过,然后站起身,缓缓走了两步,走到亭子的栏杆处,他停下道“不过是一壶茶而已,大人若是爱喝,我可让家丁回府取上几斤白兰给大人。”
有钱了不起啊,卖茶叶的了不起啊,以为本相没见过世面怎地?
我拿起桌上的糕点尝了一口,点头道“好啊,本相还想喝碧螺春,你一起给本相拿点吧。不过,今日不必送来,待三日后你宴请本相时,本相亲自去取。”
云笙回身看我,他笑道“大人果然是不轻易相信人的。”
我装作没听到,又拿了一块马蹄糕塞进嘴巴里。
“圖州的雪很冷,便是不想输了气势,大人也不防多穿些。”云深看着我轻薄的衣服,眉头皱了一下“披风再厚,身子也是扛不住的。”
我调侃“云公子倒是会关心人。”
云笙不以为然“我云家日后还要仰仗丞相大人,大人若是因为身体而精力不足,我们岂不惶惶难度?”
我恶狠狠将塞进嘴里的糕点吞了个干净。
“有道理。”我哀叹“本相毕竟年纪大了,是该好好保重。”
云笙看我满嘴糕点渣子,嘴角抽了抽。
“既如此。”我从石凳上站起来“本相先回客房休息了。云公子可要本相派人相送?”
“不必了。”云笙摇头。
挺有眼力,好小子。
我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了一下我自己的眼光。
“那好吧。”我冲他点了一下头,准备回房。
“等等。”云笙叫住我。
我疑惑地看他“怎么了?”
云笙三两步走到我面前,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紫色的绣花帕子递给我。
“……”我没接。
“云香阁紫罗姑娘送的帕子,很香的。”云笙想说服我。
所以呢?你拿块女人,还是青楼女人的手帕给我干嘛?
我瞪他。
云笙见我没明白他的意思,踌躇了会儿,他指了指自己的嘴角道“大人,您这儿……要不要擦一擦?”
“……”
我拽过帕子猛擦嘴角。
本相风流倜傥的形象啊。
打死我,我也不要再吃这些糕点了,果然是女人爱吃的甜玩意儿,和女人一个样,麻烦!
擦完嘴,我狠狠瞪了云笙两眼,帕子扔回云笙怀里,我调头就走。
“丞相大人。”云笙又在背后叫我。
我不想回头,不想听他废话,可我又怕自己身上还有掉面子的地方,思来想去,还是停下脚步回了身。
罢了罢了,在同一人面前丢脸,总比在无数人面前丢同样的脸要好。
“你还有什么事?”我黑着脸站在飞雪里看他。
雪下得大了些,飘飘扬扬的,我看不清云笙眼里的神色。
“丞相大人,草民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大人。”
回到府里,云笙没去拜见云海,他先去了一个被雪盖得严严实实的小院子。
小院子虽不大,几株腊梅却是开得很旺盛。梅花花瓣玲珑剔透,晶莹可爱,似有似无的寒梅清香散落在白雪里,点点泼墨般的色彩。
开得最好的那株腊梅正好对着一扇半圆窗子,窗子很大,朱红色的漆,里面温婉清秀的身影在树影斑驳中依稀可见。
她在绣花。
他大概不该打扰她。
脚步一止,就要转身离开,然衣袍拂动的花枝还是惊扰了那抹倩影。
“子笙,是你么?”
云笙停顿了下身形,遂走进绣阁里。
“是我,姐姐。”
“怎么来了,又要走?”云音放下手里的绣帕,她站起身,帮他脱下身上厚重的大衣。
“怕打扰姐姐清净。”云笙解释。
云音笑斥道“自家姐弟,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云笙告罪“是子笙错了。”
云音拉着云笙坐下,把手里的暖炉塞到了他的手里。
“外边天气冷,别冻着。”
云笙赶忙又把暖炉塞还给云音“姐姐身子单薄,理应保暖才是,子笙是男儿,男儿血气方刚,哪会怕冷?”
云音了解自己的弟弟,见他态度坚决,便也不再强求他。
“今日和爹爹出去了么?”
“嗯。”
“去做什么呀?”
“去领圣旨。”
“圣旨?我们家只是个商户,怎么会有资格去领圣旨的?”
“我们云家这次捐纳赈灾款最多,当今丞相大人替我们求来的,算作嘉奖。”
“哦,原是这样啊……”
云音强笑着,两人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忽然有泪珠从云音的眼睛里掉下来,她慌忙背过身,拿起帕子把眼泪擦了。可这泪珠儿不知怎么回事,那日夫家灭门,她想装着哭几声,就是没眼泪,如今却是擦也擦不尽似的。
“姐姐……”
云笙紧握住了云音的手,可嘴边安慰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没事。姐姐没事,你别担心……”云音努力忍住泪水,轻轻拂开了云笙的手“姐姐现在是个寡妇,子笙还是莫要这般亲近……省的……省的旁人再说你的闲话……”
云音崩溃了般哭了起来,可尽管如此,她还是哭得很小声,压抑而痛苦。
一股窒息的悲凉涌上心头,云笙把哭得浑身颤抖的女子紧紧抱进怀里。
“说便说,说闲话又怎么样?你是我的姐姐,我唯一的至亲!是你一口一口把我喂养大的,是你不顾被打得遍体鳞伤偷书给我看的,是你从小到大替我挨罚,照顾我,疼惜我的……如今便是最简单的安慰也不可以么?为什么,凭什么!”
“子笙……”云音痛苦地闭上眼睛“是姐姐没能让你过上想要的生活,是姐姐无能,是姐姐……”
“不,不是!”云笙大吼,无数愧疚和心酸一齐涌上心头“姐姐,是子笙欠了你的……”
如果不是因为他,姐姐就不会被迫回到云府,如果不是他,姐姐就不会被云府里的人当个奴婢一样使唤,如果不是因为他,姐姐……姐姐也不会放弃自己心爱的人,去嫁给裴胡那个好色之徒!
六年过去了,姐姐忍受折磨已经整整六年了。
六年时间长么?
长,长到他已是及冠之年,长到他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去保护自己的亲人,长到曾经无话不谈的姐弟俩,如今竟是张口无言。
可六年的时间短么?
短,短到飞雪再至,寒梅重绽,曾经朝朝暮暮的人,如今又在眼前。
云音哭得有些喘不过气,云笙赶忙把云音抱到了榻上。
这几年,姐姐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就算是刻意涂上胭脂遮掩,她那枯瘦苍白的脸依旧是遮挡不住深深地病态。
除了裴府的折磨,他心里清楚,还有姐姐一直没有打开的心结作祟。
自古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得系铃人,云笙想,或许他是该试试沈相告诉他的那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