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我仿佛经历了漫长的一生。从春夏到秋冬,从黎明到深夜,从生命的这一头到了生命的另一头。
可当我醒来时,我才知道,原来我所谓的一生只是短短的几个时辰而已。
“我是不是哭了?”我闭着眼问。
依靠在床边看书的杜融顿了一下翻书的动作,淡淡道“没有。”
没哭么?
我睁开眼睛,余光扫到窗外的夜色,默然片刻道“这么晚了,你不去睡么?”
杜融放下手里的书卷,抬眼看我道“你紧抓着我的衣服不放,我怎么去睡觉?睡你旁边么?我是没意见。”
我一愣,先前还觉得锦被比平常柔软了不少,特意又紧了紧手,现在一瞧,竟是自己把杜融半个外衫下摆都扯了过来。
尴尬地松开手,我讪笑“大家都是兄弟,古人还说‘与子同袍’呢,抓个衣服怎么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杜融挑眉“我有说怪你了么?”
我噎住。
“王捷,去将厨房的药端来。”门没开,杜融却知道他一定守在门外。
“是。”门外传来声音,接着就消失了。
见我想起身,杜融伸手将我扶了起来。
“杜大人手段不赖嘛,连本相的护卫都可随意差遣?”
王捷那么乖乖就听话端药去了,这可真让我这个正儿八经的主子觉得既气愤又嫉妒啊。
太没骨气了!
不就是个少城主么?是,他是月俸比我拿得多,他是家里比我有钱,他是向他提亲的姑娘从亓州能排到京城,他是长得好看又比我有修养,他是皇上都忌惮三分的人,可是,可是……
我酸道“好歹我的官位比你高吧?”
杜融轻笑着站起身,他随手将书卷放在一旁的桌案上,遂温声问“小青枝这是在嫉妒我?”
正中心思,我只回了他一个字。
“滚!”
当然,杜融没理会我的话。
“主子,属下送药来了。”王捷敲了敲门,低声道。
我拉好被子,道“进来吧。”
王捷听到我的回应,他推门而入,没把药放在案几上,反直接递到了我手边。
对于王捷的无视,杜融只是淡淡抚了抚衣袖。
“小捷,你快去歇息吧,我这里你不用担心,我很好。”我接过药碗,看到王捷眼睛里的血丝,我有些歉疚“这种事不该你来做。”
王捷看着我,眼里零零碎碎闪过一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然而他最后只是沉默地点了点,退出厢房。
“你很信任他?”杜融问我。
我没说话,一口将药碗里的药汤全部喝了进去。
苦涩的药味直冲口鼻,我皱紧眉,胃里一阵反胃。
将一个香囊放到我鼻下,杜融道“特意为你调的,闻闻看,可好受些?”
丝丝清爽冰凉的香气辗转缭绕在空气中,不晕开,也不萎缩,像是白兰绽开,又像是初雪飘落,点点寒气中掺杂着温柔的缱绻。
我平复了下有些错乱的呼吸,点了点头。
“没想到你这调香的本领离了书院也不丢。”
杜融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明明是冬日的雪,却总像是三月里的春风,无限温柔,无限冰寒。
旁人看不上的,他看得上;旁人坚持不下来的,他能坚持;旁人一个不慎就会跌进欲望的深渊里,他永远不会。
同窗九载,我一直知道我是看不懂他的。
杜融笑了笑,将我手里的药碗拿走。
“知道你睡不着了,小玉就在会客厅里,若是想去见她便去见一面吧。”
言罢,杜融打开门走了。
我眨了眨眼,静默了会儿。
微微叹出一口气,我掀被下床。
随意拿了件披风,我开门走了出去。一路上并没有什么人,唯有几盏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在黑夜里闪烁着微光。
夜深的时候总是太过安静。
走近会客厅时,小玉已经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我看了看她,打算离开,没想到小玉却在此时醒了。
她叫住我“大人。”
我转身看她。
“大人……杜大人说,您找我?”
我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云府待你可好?”我问她。
小玉不敢和我同坐,她赶忙起身,恭敬回道“云府里的人都待我很好。”
我又道“本相已命人消除了你的贱籍,你以后就是一个自由的人了。若是你有别的去处,本相可以安排人送你去。”
小玉摇了摇头“云府很好,小玉不想去别处。况且这里离宋府也很近,若是想了,我也好再去看看。”
“那也好……”
该讲的已经讲完,我犹豫着要怎么去启齿另一件事。
“大人。”许是看出我的纠结,小玉直接开门见山道“小玉知道是你保住了小姐的孩子,小姐待小玉极好,我不会害了她唯一遗留下来的血脉。”
我默然点头,放下心来。
起初安排她去云府,为的就是让云笙能看住她,毕竟只有死人能永远保守秘密,而活人就得施加诸多限制。
她跟了宋晓多年,宋晓既然求我留下她,我自不会那般无情。
“圖州虽偏僻了点,却胜在宁和。你在这儿能过得很好,其他地儿若是没必要,便不要往来观览吧,免得出了什么意外。”
“是,我会谨记大人的话的。”
“宋晓的后事全由许毅料理了,她的葬礼……若是可以,你就不要去罢。”
“……好。”
“她的孩子,你没有见过吧?”
“见过了,是小姐刚刚诞下麟儿的时候。”
“既已见过,日后便不要再相见了。”
小玉哭着跪在了地上,她哽咽着想恳求我开恩,可话到嘴边,她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了。
“你若想那个孩子死,便当本相今日的话都没说过罢。”
站起身,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迈开步子往外走。
“好……我不会再见孩子的……”
呜咽声在黑夜里显得那样孤独和悲伤,没有人能安慰,也没有人能代她悲伤。
即使是我。
翌日。
在窗边独坐了一夜,我疲惫地起身穿衣。
推开门,一眼就看到杜融在厢房前的亭子里吃糕点。见我出来,他将糕点往我的方向推了推。
走过去拿了块点心,我准备命人去府外备马车。
“要去看灾民?”
咬了一口糕点,我点头“明天我就要回京了,这是我在圖州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杜融指了指他对面的座位示意我坐下,我不解地看着他,但他坚持,我便顺着他的话坐了下来。
“你昨日昏迷的时候,我已经让赵成去过灾区了,事后对灾民的处置,我也与赵成商量过,你不必再多费心思,今日就好好待在府里休息。”
“啊?”我惊讶“杜融,你不是一向不插手这些事的么?”
杜融瞥了我一眼,语气透着无可奈何“某人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动不动就昏倒的,我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好吧,一切都是我的错。
默默把手里的糕点吃完,我琢磨着该去干些什么事。
“义、雀、元三县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我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这三县被叛军占据了几个月,民生凋敝,匪徒流窜,需要好好整顿。
杜融不紧不慢地放下手里喝完的粥碗,用素怕擦了擦薄唇,抬眼看着我道“朝廷派发的赈灾钱粮已全部交给了赵成,他能处理好这些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被杜融这么不轻不重地一讽,我顿时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看看,看看,人家这当官的态度,再看看我,事情没怎么做,倒是惹了一身病,哎,回京之后不知道要被御史台怎么大做文章呢!
大概是我的神情突然变得哀伤忧愁起来,杜融有点不适应的往后倾了一下身子。
“你……”杜融迟疑地看着我。
“来人,取棋盘。”我对着候在杜融身后的侍女道。
侍女应了一声,立刻下去取棋。
“你可从来没赢过我。”杜融挑起眉,有些惊讶我会想要和他下棋。
我没觉得有什么好担心的,双手捧起热粥喝了一口,满腹的暖意袭上心头,我眯眼,舒服得呼出一口气。
“还是这简单的膳食最让人回味。”我赞叹。
看我一副从没喝过粥的样子,杜融只觉得和我坐在一起实在太丢他少城主的身份。
他开口“云笙姐姐的事不知道办得怎么样了,不如我们去瞧瞧?”
我看他“正大光明地去问?”
杜融也看我“你说呢?”
我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当侍女拿着起棋盘回来的时候,亭子里已经没了那两个少年的身影,她环顾四周,疑惑道“人呢?”
云府,圖州此时最富有的人家。
若是有人站在云府对面的高阁处往云府的西南角使劲看,大概就能看到有两个小小的身影趴在角落里的一处房顶上,但除此以外,你是绝对看不出他们是在做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毕竟隔得实在太远。
“我们应该不过分得哦?”我压低头,想为自己不道德的行为找一个借口。
杜融很配合地“嗯”了声,随即他将我的头往瓦片上一按,小声道“云笙来了。”
我们在哪儿?没错,我和杜融两个现在正是趴在了云府大小姐云音的闺阁的房顶上。
但我保证,我们绝对是正人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