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祁国,冬。
这一年,我开始从最黑暗的深渊里往上爬。
下人说,十三叔醒了过来,我放下一直摆弄的玉箫,急急忙忙就往十三叔的院子赶。
刚进卧房,就见一身青衣的十三叔倚靠在床头,他的脸苍白得几乎要融化在窗外白朦朦的天空里,那瘦削的身体由一层薄被盖着,若不细看,我甚至就要以为那里面是一具如柴的森森白骨。
十三叔自从幼时落水后,身体一直留着病根,这几日病情尤其严重。
好几次我都从梦里惊醒,醒来后我就冲到十三叔的房里待着,有时他会醒过来教我弹琴,有时他病着睁不开眼,但我看着他起起伏伏的胸口,我的心就会安定下来。
没人知道我有多害怕十三叔会离开我,就连十三叔也不知道。
十三叔见我来,他展眉轻笑了笑,命下人给我端上热茶。
“你这样粘着我,日后若我走了,你可要怎么办呢?”十三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我。
我默默攥紧手里的茶杯,眼中分明透着慌张,可说出的话却是十分镇定“你不会走的。”
十三叔闻言笑了起来,他道“小城,弹首曲子给我听罢。”
我应了一声,起身打算回屋抱自己的琴来。
“你去哪?”
“去拿琴。”
十三叔指着琴案上的古琴道“就用它,可以么?”
“可是……”我迟疑了“它是您最爱护的东西了,我…我怕弄坏了它。”
“一把琴而已,你现在已经有资格弹它了。”十三叔笑道“从今以后,它是你的。”
我先是一愣,接着心里的寒意便一点一点蔓延开来。我还没来得及为十三叔将这把绝世名琴给我感到巨大的喜悦,悲凉的心酸痛苦就先一步占据了我的整颗心脏。
“十三叔,你……”
十三叔抬手阻止我的话,他的神情变得很严肃,连说出的话都带来了几分不容质疑的威势。
“弹”。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随即沉默地坐到琴案后。
当指尖触碰到琴弦时,我的心镇定了不少,可越是到我快要静下心来的时候,我的脑中就不可制止地闪过无数的事,有关于家族的,有关于命运的,最主要的还是十三叔的病情。
琴谱是早就烂熟于心的,指法也早已炉火纯青,我知道我不会弹错,可我当我弹完最后一根音韵的时候,我还是感受到了十三叔的失望。
收了手,我坐在琴案后没敢动。
“小城,你觉得‘美貌’是什么?”安静了许久,十三叔开了口。
我低头回答道“姿若皎月,颜如娥女。”
“那‘美貌’对于男子而言,又是什么?”
我顿了一下,两只手不由自主握成了拳头。我偏开了头,厌恶道“累赘,恶心的累赘。”
听到我的回答,十三叔长长叹息了一声。
“自小到今,这个总是你的心结。”
被戳到痛处,心中积攒多年的怨愤忽然就要爆发了出来,我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讲出的话还是带了明显的嫌恶和愤怒。
“十三叔您难道不是因为这个,才一怒之下辞去官位,发誓永不做官的么?若不是世人的龌龊心思,您今天就不会因为没有价值,而住在这个偏僻荒败的小院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本就该是您的,祖父该看的,也是您的眼色。”
十三叔静静听完我的质问,他没立刻反驳我的话,也没有因为我的话感到难堪和愤怒,他只是将目光放到了窗外飘落落的雪花上。
我看不清十三叔眼中的神情,也看不懂,就像雪花在下,可它却不能懂人世间的悲哀一样。
“你可想做一名琴师,春弹花,冬弹雪,一世逍遥?”十三叔突然转过头来问我。
我盯着沉寂在眼前的绝世之琴,良久我道“我想。”
十三叔沉默了,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摆摆手让我离开。
我不敢打扰十三叔休息,对着十三叔行了一礼,随后便退了出去。
这一退,再见时已是物是人非。
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是夏夜,暴雨的夏夜。
一个人浑身湿透地推开了我的房门,我被惊醒,借着微弱的烛光我才勉强看清了来人。
“十三叔?”
“嘘。”十三叔示意我禁声,他靠近我,一只手就把我抱进怀里“小城,无论今晚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得我从前对你说过的话,别刻意去忘记。”
我正睡得迷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我担心十三叔会吃不消我的重量,想挣扎着下来的时候,我的手背忽然就碰到了十三叔另一只手里冰凉刺骨的剑柄。
“叔……”
十三叔没说话,他拿过一件薄被盖在我身上,踢开门就冲进了大雨里。
十三叔抱着我一路跑,他神情严峻,似乎在担心什么人会追上来。
哗哗大雨落满眼眶,我擦了擦眼睛。
“十三,你想带着我儿去哪?”
踢开最后一道门,门外黑漆漆一片人影堵在了门口,一道闪电划破黑夜,无数刀剑的寒光顿时在雨幕里闪现。
“游玩。”十三叔淡淡回答。
“胡说!”
那开口的人走近,我也终于看清了来人的相貌。
“娘亲?”我惊愕。
崔秀听到我这声惊喊,她先是僵了下身形,可很快她就恢复了原样。
她根本没看我,从小就如此。
“他是陛下要的人,你不能带走。”
十三叔冷笑“你可想过,他是你怀胎十月的亲骨肉?”
崔秀面无表情,就好像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儿子“皇命大于天,他是我们恭亲国公府的世子,宫中十年质子是他逃不开的宿命。”
“质子?”十三叔的眸色充斥了怒意“小城只有五岁,祁帝许了你们什么赏赐,你们要把小城送给祁帝玩乐?”
“这也是公公的意思。”崔秀自知理亏,搬出国公爷道“公公允你教他那些没用的玩意儿,为的就是能为国公府再添一块瓦,你清楚。”
我紧紧抓住身上湿漉漉的薄毯,整个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我想大口地呼吸来缓解我现在胸口里的窒息,可一种想要吞噬我的绝望以一种我无力抗拒的力量铺天盖地涌向我,我只能睁大眼睛盯着眼前这个我称之为“娘亲”的人,没有半句话可说。
如果我在这一刻有选择的权利,我选择死。
一直小心翼翼,一直极力讨好,原来无论我怎么做,我都只是一个玩物,一个供君王玩乐,供国公府荣华富贵的玩物。
一个可怜的笑话。
“国公府的长远想要用这种方式实现,根本就不可能。”十三叔紧紧皱起眉头“我早就劝说过父亲,可你们都太贪婪了。”
崔秀不想听十三叔废话,她喝问道“人,你给还是不给?”
我一下抓紧了十三叔的前襟,十三叔感受到我的恐惧,他低下头来看我,那双明澈睿智的眸子里隐隐闪过期许。
十三叔没再说话,他抬剑,我还没来得及害怕,已有数十人倒在了血泊里,地面的积水将血色铺展开来,不一会儿就汇成了一大片。
十三叔停剑的时候,国公府后门前已是陈尸满地,唯有崔秀一人站在散落的尸体中间,雨水冲开她精致的妆容,夜色之下一片模糊。
“我不愿起什么争斗,可你们就因此忘记了我本来的手段,未免太过愚蠢。”十三叔冷冷望着狼狈的崔秀,那张一直苍白瘦弱的脸上竟有了一种别样的神采,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真正的十三叔拥有的威严气度。
崔秀看着这样的十三叔,一直被她埋藏的恐惧就这么赤裸裸地被挖了出来,她一手指着十三叔声嘶力竭地大喊“公公说得对,我就知道,你一直觊觎国公的位子,你一直想要取代公公,取代我夫君的地位!”
一声马蹄嘶鸣,夜幕里突然闯进来一辆马车,马车在我们面前停下来,十三叔没再看像是要疯了般的崔秀,几步将我抱进了马车里。
“岐山的风光一向很好,你可以在那多待几年。”十三叔摸了摸我的头,慈爱般看着我。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今晚发生太多的事,我现在除了颤抖,什么话也说不出。
但我相信,十三叔能看懂我的意思。
“人生终有许多悲欢离合……”说到这儿,十三叔拉开我的手,他温和地笑看着我“小城,本想待你再大些,就把我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你,可他们无论如何都容不下我,也容不下你。男儿当自立自强,往后便是没有我在你身边,你也要约束好自己,不可白费你这身过人的天赋。”
“不……”我张大眼睛,喉咙里沙哑得难受,我想要伸手拉住十三叔,可十三叔已决绝回身。
马车飞速地奔跑起来,我被马车飞奔的劲道使劲往后一摔,疼痛从背部一直传到大脑,我爬起来冲到车门处,车帘开开合合中,我看到十三叔举起剑横空一划,顿时一片血珠溅起,迷迷蒙蒙交织成了最刻骨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