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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送,艾德和老杜洛克自己从地下通道之中走了出来。实际上到现在艾德也不知道下面那个地方到底是应该算作是什么地方,那个把自己当做是流浪者国王的傻瓜所待的小宫殿到底应该算是什么地方。没有和老杜洛克说过,但是艾德其实有一个小小的想法,因为那个地方的入口是在一个好像剧院一样建筑的天桥之下,而这个位置基本上是没有可能会需要地下隧道之类的特别设施的,所以很容易猜测,这里应该是豁牙丹东自己挖的。
一个住在自己挖的洞里面的国王——不得不说,这还真的是很适合游民领袖这个职位的。如果说这座城市里面的每个角色都在生态圈里面有一个与自己相对的位置的话,那么与游民相对的毫无疑问就是老鼠。弱小、顽强、力量微薄、却又战无不胜的……无穷无尽的老鼠。
如果有什么能够看得清楚的人能够真正得当的运用一下,他们很有可能会在斯图加尔这座大舞台上绽放出想象不到的异彩。
艾德这么想着,歪头看了老杜洛克一眼。这家伙从离开地下之后就一直板着一张脸,两只眼睛拧的好像有谁刚刚从他手里面欠下了一百万钞票然后出门就被殡仪馆老板开着大板车给撞进海豚公园里被企鹅给当做牙签剔牙了一样。他心情非常不好,而他也并没有试图掩藏自己的这种情绪。
“我恨这个地方。”他说,目光好像飘散的灰烟一样扫过周围,“我恨这里的人。”
“看得出来。”艾德没多少兴趣的说。
“话说清楚点,机灵鬼!”
“这种事情都是无独有偶的,我亲爱的老警探。你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喜欢你——从头到尾。”
“……”
“如果要我说的话,我觉得你好像有点反应过头了。”
“是这个地方对我反应过头了!”
“对,对,当然——就像我说的,无独有偶。所有的事情都是相互的。”艾德耸了耸肩,嘴角带着捉摸不透的微笑。老杜洛克讨厌这个。
“说真的,杜洛克。”艾德说,第一次叫起了老杜洛克的名字,“为什么你会和这些可怜的人过不去?”
“是他们……”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之间就好像是存在一种什么相互排斥极性正反的力场,让你们彼此没有办法在各自的周围存在。这可不正常,而且还很有意思。你就算是与那些真正意义上黑暗世界的犯罪者们打交道也没有说像现在这样失态的……到底是为什么你们会这么讨厌彼此?”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终于是重新走回到了高架桥底,走回到了之前老杜洛克与那位大哥科尔——这位大哥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战斗的地方。不过对于艾德来说,他们两个那个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就是单纯的打了一架,而且还都没打出水平来。
真正的战斗和单纯的打架还是有那么一点区别的,不是仅仅就只留一点血便完事了的。真正的战斗,是要分生死的,在战场之上尤其如此。
然后两人在老杜洛克的车子旁边停了下来。老杜洛克的车当然不是那种多么好的车——高速、防弹、零噪音、曲线光滑犹如被舔了一口的冰激凌——它一样都占不了,它就只是一辆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私人轿车,甚至底盘都不是特别的底,连一点高档的意思都没有。总的来说,它和艾德以前那辆被自己和两座书架给砸扁成废铁的旧车差不多是一个等级的。可是艾德能够看得出来,老杜洛克这个家伙喜欢他的这辆老车,可能是他们之间是有着什么他所不知道的故事,也可能只是单纯的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很久很久,久到这个没有老婆的男人对它产生出了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甚至会起鸡皮疙瘩的别样情感。
然后现在艾德不自觉的小心了起来,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斜瞄着身旁的老杜洛克,同时不动声色的向外挪了几步,好像是怕这个老家伙突然暴起来揍他——这辆车所有的车窗都被砸破了。
不得不说那场面已经糟糕到了看上去甚至会感觉到一点莫名爽快的程度。老杜洛克的老车——四个轮子六个窗的老车,算上前窗后窗在内所有的窗户玻璃都被给打破了,都被给打成了碎片,只有那么残存的几块还嵌留在框架上,其余的有一部分落在了车外面,有一部分落在了车里面。
凶器是石头,毫无疑问,是好多块大小不齐的石头。要问为什么会知道,因为它们现在还留在车里面,留在车座子上,还有塞脚的空隙。无论做出这件事情的人是谁,他或他们都毫无疑问是彻头彻尾的外行人。因为只要有这几块石头在,以老杜洛克的经验和能力,只要稍微的动用一下头脑和手段,就能够把他们从这条街的角落中给揪出来,无论他们躲到哪里也没用。
但是出乎艾德的预料,老杜洛克看着这一幕并没有发怒或者发疯。正相反,他看上去相当的平静——或者倒不如说是本来不算平静,然后现在反倒平静了下来。
“至少他们饶过了轮胎,”他微微的耸了耸肩,说,“至少我们还可以开。”
“……”
“来帮我一把。”
对着艾德招了下手,老杜洛克走上前,开始清理车里面以及残留在窗户框的玻璃碎片。艾德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响的上前帮忙。
两人没有费多少劲就将所有的碎玻璃和石头都从车里面清了出去,把残余的车窗碎片也一起清理了干净。然后两人坐上了这辆天然无窗——绝对违规的老车,老杜洛克一脚油门、猛转方向盘,冲着帕里街之外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艾德转头向后,看到了那些在高架桥下的流浪者们像田野里的灌木花丛一样一簇儿一簇儿的聚在一起,远远的目送着他们的背影,目送着他们的车屁股。他们可能是在相互的说着什么,可能没有表现在手上、但是心里面一直在冲着他们指指点点,那些对他们的车做出好事的家伙也可能还正在捂着嘴得意的偷着乐,谁知道呢?全部都无从得知了。
“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艾德说。
“什么。”
“可能是他们这些人中的小孩子,对于自己的控制力还没那么高。”
“嗯哼。也许是这样。”
“毕竟警察对他们来说印象实在太糟糕,让他们心里面有点怨气也是正常的。”
“……你还是这么认为,是吗。”老杜洛克开着车,歪头瞥了艾德一眼。然后他发现艾德正在看着他,似乎已经看了很久。
“终于准备要说点什么了吗?”他语气随意,但是声音中却坠着一块铅。
“……”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警察诉苦了,尽管跟我说就是。相信我,我有经验。”
“你有经验?”
老杜洛克笑了——艾德沉默的看着这个笑容。他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老男人露出这样的笑容,或者说第一次看到这个老男人露出真正的能够称之为“笑”的这个表情。这感觉倒是新鲜。
“你有经验——那么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待警察所谓的‘暴力执法’的?”
“你认真的吗。”
“什么?”
“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我觉得你已经在你自己的心里面来来回回修订过无数次了吧,你应该比我更能回答它才对。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就给你一个你可能已经听过了无数遍的标准答案——没有人喜欢警察暴力执法。”艾德认真的说道,“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无论是有着什么样的理由,是有着什么样的实际情况,在单纯的外人的眼中看来,暴力执法都不是一件能够让他们喜欢起来的事情。原因非常简单,因为不一定什么时候,他们自己也有可能会成为被暴力执法的对象,而到时候他们可不希望围观的人只是站在那里指指点点的冲他们嬉笑。”
“……满分,侦探。”老杜洛克沉默了一会儿,双手握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的路面,然后面无表情的张口,“这就是答案,非常简单易懂的答案——你做了对的事情,别人会赞美和感激你,你做了错的事情,别人会诋毁和责怪你。但是侦探啊……这个世界上存在真正绝对的衡量所谓对错的标准吗?”
“……”
“看看那些游民,侦探,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的人们——你觉得像他们那种人,他们那些人,他们在这座城市里面是靠什么活着的?我是说相对来说他们的数量当然是微不足道,但是他们却就是那么真实存在的,而他们和我们一样,同样也是活生生的人,需要吃东西,需要穿衣服,会感到饥饿,会可能生病……然后你以为他们是靠什么解决这些问题的?”
“我想我大概猜得出来。”
“如果我们——我们这些人,对于他们全部都一视同仁、没有例外、绝不网开一面,那么他们可能不会这么多,可能早就已经在这座城市里面消失了。我说的消失当然不是说他们全部都被抓进了冷库里面,实际上那样的幸运儿只会是占比极低的少数,他们更多的都将会在类似现在的冰冷寒冬中静悄悄的在某个我们看不见的阴影角落之中合上双眼,然后再也不会睁开……而无论愿不愿意,无论承不承认,他们体内所干涸所不再流动的那每一滴鲜血,都会有一部分浸染在我们的手上,而我们这辈子都将擦洗不掉。”
“……”
“但是这样就又有了另外一个问题。”老杜洛克再次笑了,“就像我刚所说的,你做了对的事情,别人会赞美和感激你,你做了错的事情,别人会诋毁和责怪你——你对这些次一等的游民们仁慈,那么猜一猜所损失的将会是谁们的利益?然后你觉得他们会认为我们这么做是对是错?然后你觉得他们心中的不满会冲谁发泄?他们会对谁的耳朵嚷嚷?”
“……”
“这个世界上存在真正绝对的衡量所谓对错的标准吗?”老警探大笑着,冲着窗外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嘴角的弧度狰狞的抽搐着,“去他妈的——去他妈的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