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羽烈无可奈何,跺一跺脚便去了。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陈静言像被抽了主心骨,所有的坚强伪装轰然坍塌,大夏天居然觉得噬骨的冷,只得缩坐在椅子上,盯住那盏红色小灯,一动不能动。
他的容貌,闭上眼便翩然浮现。世间还有比他更好看的人吗?即算有,也不是他了。
薄唇上一丝若有似无的嘲笑漾开,深眸中揉碎点点星光。冷漠也好,嫌恶也罢,她只要他好好的!
一阵橐橐的敲击地面声由远及近,一双银色高跟鞋映入眼帘,陈静言抬起头,妙曼身姿着一袭樱花粉纱裙,oversize的西装披着,birkin包拎着,墨镜一摘,原来是她。
见到陈静言,文薇似并不意外,只是急匆匆地问:“喂,小桐怎么样了?”陈静言朝急救室偏了偏头,整个人还是有些失神。
上次盛世翡翠产品发布会上,见到文薇紧挽盛桐的臂膀,一身珠光宝气,一杯红酒劈头盖脸泼过来。
如今细看,文薇真的还像大学时一样年轻,一样光彩照人。养尊处优的女人,时间竟忘了将她催老么?
这些年来栉风沐雨,陈静言自问是沧桑得多了,低头看自己一身t恤仔裤棒球帽的打扮,气势上已然输惨了。
“听说盛世的品牌由贵公司运营?出这样大的事,你要负责!”文薇指向陈静言的手指略略抖颤,
“噢不,如果小桐有什么事,你几斤几两,怎么负得起责?你这个灾星,小桐一靠近你就会倒霉,怎么不死在美国,还有脸留在这里?你还想把他害成什么样?”那一刻,陈静言竟无言以对。
和她去雪山,他高原反应差点送命。做顿饭给她吃,却被绑匪挟持。她一回国,他又是遭鸡蛋砸场,又爆出涂料门事件。
刚因为工作稍稍接触,他又被烧伤急救……会不会真如文薇所说,她是他的灾星?
如果命定如此,她愿意认输。只要他平安无事,她遁走他乡、寄人篱下,将一辈子就这样过完,又有什么所谓?
见陈静言低头不语,文薇想起前尘旧事,觉得这人就像个沙包,你怎么打她怎么骂她她都油盐不进,不由得气急败坏,抡起包包就势砸过来。
一边砸,一边尖声骂道:“都怪你!如果是我早遇到小桐,哪里还有你?都跟别人结了婚,为什么又回来纠缠小桐?叫你阴魂不散!狐狸精!坏女人!”陈静言被砸懵了,恍惚中完全不知抵抗,脸上是火辣辣的疼,心上是凉冰冰的绝望,不知几时方听到一声喝断:“够了!”她们一齐望过去,竟是盛桐,蓦地站在面前!
他正握住文薇的腕子,平日里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际两条眉毛却竖起来,有一股子不容侵犯的威仪。
他还穿着早晨那套运动装备,衣服上、皮肤上都有血迹,干了,斑斑驳驳的,却不见一丝伤痕。
急救室的门开了,一张床被推出来,一名医生擦着汗说,
“幸亏你护送及时,伤者应该没有大碍,不过还需要进重症监护室,观察观察——”
“什么?”文薇一时又惊又喜,忘了盛桐的凶恶语气,
“小桐你没受伤啊?快,让我看看!”陈静言这才想起,刚刚情势混乱,她和苏羽烈都不在盛桐身边,只听闻他浑身是血进了急救室,却不知他只是救人。
他根本不看她,只是拎着文薇,快步朝外走去。传来他们的对话,在走廊内飘荡:“医院是你爸开的吗?在这里撒什么野?多大的人了,怎么一点教养都没有!”
“都是人家太担心你了嘛……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真没受伤吗?哎,别走那么快,让我看看嘛……”怎么听那口吻,都像是一对情侣呢。
他的呵斥中不无宠溺,她的娇嗔里尽是深情。终于人去了,语音渐消,只余陈静言还坐在那里,觉得自己长手长脚,活在这世上多么笨拙,多么可笑。
窗外蝉有气无力地唱起来:“知了——知了——”不知不觉间,夏天过去,秋天到来。
这天下午是提交半年报的日子,开会讨论得晚了,走出会议室时,众人皆已下班,只见到盛桐办公室亮着灯,应该是还在的吧。
那么大一间,空空落落,颜色冷清,可会觉得高处不胜寒?
“我妈来电话,说老爷子好像不太舒服,得赶快送医院去,我先走了啊!”苏羽烈拎起包,匆匆离去。
陈静言望了办公室方向一眼,
“zoe,你们先走,我有份文件在盛总那里签字,得拿回去存档。”几个手下知她认识盛桐,也不多言,一哄而散。
办公室的门开着一条缝,叩门不应,她心念一动,走了进去。习惯性地先望向办公桌前,扶手椅空着,不在那里。
同时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茶几上横七竖八摆着好像酒瓶,定睛一看,有红酒,有xo,有伏特加。
之前陈静言听公司同事说起,喝混酒,是存心买醉的人才干的。循着酒味望去,可不正是盛桐,醉倒在沙发里睡着呢。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才敢仔仔细细看他吧。陈静言蹑手蹑脚绕过去,伏在沙发前。
那一刻,她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有力地跳动。她反复问自己,面前这个人,是个暴君,是个恶魔,你不害怕吗?
可又心怀侥幸,他醉得一塌糊涂,哪里会醒来?文薇的声音又在脑海里响起,她真是他的灾星吗,不能靠近,更不能心存幻想?
可是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好好地看过他了呢?醉得一塌糊涂,领带摘了,白衬衫纽扣松开三粒,脸色非但不红,反而有些苍白,眉头微微蹙着,眼窝深陷,薄唇轻轻抿住。
怎么都快二十八岁的人,看起来还像从前那个高傲疏离的少年呢?只看他一眼,她的所有防线都灰飞烟灭,所有决心都万劫不复了,心即刻跳得乱七八糟,软得一塌糊涂了。
噢,原来还是这样爱你,如何才能停止爱你,我的爱人!此刻他平躺,一条腿半屈着,双手在肚腹交叠,抱住一本大册子。
她细瞧那封面,似有些年头了,看样子是——相册?这时,盛桐略动了动,腿伸直,身体微微侧过来,手仍抱着册子,鼻腔里轻轻唔了一声。
那一声唔,完全不像平日里凶恶、冷漠的他了,根本就是个无辜无害的小男孩嘛!
骤然间,她心头一阵柔情荡漾,如被梦魇住,竟伸手去摸他的脸!皮肤质感仍是她曾熟悉的,光洁致密,大理石雕塑般。
她一触碰到,心便疼得像被蛰了一下,手不由得微微抖颤。他似有所感,迷迷糊糊睁开一条线,约略看到她。
她大吃一惊,急忙想抽回手,却被他翻个身,将手压在脸下面。他又闭上眼了,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多年未曾有过的,愉快的微笑。
“静言,”他的声音怎么会变得那么温柔,
“我是不是又做梦了?每次喝醉,都能梦到你。梦到你还像从前一样,只知道看着我,傻丫头,还摸我的脸。一定是在做梦,我不能醒来,醒来你就走了,静言。”好浓重的酒味,他说醉话呢。
陈静言心下大恸,泪下纷纷,只能跪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可触动往事,思及如今,内心实在太过悲伤,又要强行忍住悲泣,就像一个人被死死扼住喉咙,哪能不发出一点呜咽?
蓦地,盛桐清醒过来,一把抓住陈静言的手腕,恢复了一贯的粗暴,
“你!在这干什么?”
“我……”她手腕痛得要命,更兼被抓现行,顿时心乱如麻,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原本以为在外闯荡多年,自己已经炼成一身铁骨铮铮,为何一碰到他,还是会溃不成军?
“你马上给我滚,滚!”盛桐愤懑起身,反手指向门口,大声咆哮着,相册跌落竟不觉。
陈静言低头垂泪,打算就此仓皇逃离,可她见到那册子掉在地毯上,自动打开了,里面是……照片?
记得苏羽烈曾经说过,盛桐有一本相册,全是偷拍她的,从小到大,一年都没落下。
哪怕是感情最浓烈时,盛桐也没向她透露过,因此她一直也不以为意。
如今,她不可置信,快速审视那相册,一张张,大大小小,黑白彩色,是她,都是她!
终于明白,盛桐变成今天这样,都是因为她的缘故!都是因为爱的缘故!
她泣不成声,趴伏于他膝上:“求求你,不要赶我走,也不要再这样伤害自己!求求你!”想不到盛桐甩她不开,情急之下,竟用力一蹬,将她踢翻,后脑勺重重撞在茶几边上,
“你把我当什么?你以为我盛桐,会要一个别人的老婆吗?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马上滚出去,滚啊!”吼到最后一个字,他已用尽全雷霆之力,青筋暴起,双眼充血,可怕至极!
陈静言根本无法辩驳,她确实曾嫁给许锦棠,是别人的老婆。她亦深知,自己和盛桐,因为父母出轨,从小家庭破裂,都太重视忠贞,亦对感情太没有安全感。
是她错了,为什么要意气用事,为什么要害怕困难,为什么要利用他人?
终究只落得,丢了宝宝,还失了清誉!是的,他们曾有过一个宝宝,它刚刚在她腹中动了一动。
如果不出意外,现在也该念小学了。她怎能不设想,如果是男孩,大概长得像妈妈,性格要再活泼一点才好,天天在泥地里踢球,一身臭汗,脏得像只小猴也可以;如果是女孩,像他,该是多漂亮的宝贝!
给她穿小公主的蓬蓬裙,扎两条羊角小辫,蹦蹦跳跳,笑起来鼻子皱出细细的纹理……嗯,还是生女孩好,这样做爸爸的就有了前世的小情人,一颗心再也不至孤单飘摇!
岂知,世上一切都是能量守恒的啊,喝下多少甜蜜,就要灌多少苦涩!
给你多少快乐,就要附赠多少痛苦!他们,真的回不去了!
“好,我走。我会辞职,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只要你,别摧残自己了,好吗?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请求。保重,桐。”她的声音在抖,身体在抖,好像马上就会倒地不醒。
竟会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像电视剧里的女主角,关键时候说晕就晕,然后他总会可怜她,说不定大发慈悲,不再嫌弃她这个罪人!
好可惜,最关键一刻,就是晕不过去,只以残存的一息,苦苦支撑住自己,说完这些话,离开他的世界。
直到门啪嗒一声阖上,盛桐一直高高昂起的头颅才颓然倒下,双手深深地插进头发,用力撕扯,
“我怎么了?是不是在梦游?这到底怎么了?”...(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