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很痛。
痛彻心扉。
仿佛全身的皮肤和血脉都在一瞬间炸裂。
这世界上痛有很多种,蚊虫叮咬的痛,刀剑断骨的痛,包括女人分娩时那难以忍受的的剧痛。但萧玄发誓,即使自己全身的骨头尽数断裂,也不见得会有这般疼痛。
只在数个呼吸之间,他的身上汗如浆涌,浸透了身上的短衣,滴落在小院中的泥地上。
这疼痛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莫名,以至于他忘了痛呼出声,几乎疼晕过去。
然而萧玄始终保持着清醒,灵台处保有最后的一丝清明。
他不想让自己在这里失去意识,也不敢这样做。
他害怕自己失落在宣阳城黎明前的黑夜里。黑夜永远是最安全同时也是最危险的所在,或许在离他不远的某一个角落便隐藏着想要取走自己性命的人。
他紧紧咬着牙关,在那口古井边的地上蜷缩起来,双臂撑地,十指深深地陷入泥里。十五岁的少年,不甚强壮的身体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着。
似乎很久,又似乎只是片刻的功夫,那疼痛感便如潮水般褪去。
萧玄静静的躺在那里,视线落在漆黑如墨的天宇上,却因为适才的那一阵剧痛而变得有些模糊。他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一半都陷入了泥土中,鼻息间尽是腐烂的的树叶所散发出的味道。
耳畔虫鸣依旧,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疼痛的感觉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会不会再出现?这些他都弄不明白。
过了许久,萧玄确认那感觉短时间之内不会再次出现,终于艰难地从地上支撑着站了起来。
因为剧痛之后的一些后遗症,他的脸色在黑夜中显得有些异常的苍白。虽然站了起来,可手脚都还在颤抖,几乎无法站得太稳。
对于想不明白的事情,萧玄尽量会不去想。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脱去被汗水浸透了的上衣,身子往井口一探,伸手从井里打起一瓢凉水。
这是一副年轻的身体,却在很多地方深深刻着难以磨灭的疤痕。
此刻若是有旁人在侧,定然会吃惊不已,因为几乎很少有人能在看到这些甚是可怖的疤痕之后,能想象的出来它们代表着什么样的过去。
每一道伤疤自然都会有一段故事,只是萧玄已经很少会想起来那些事情。他不喜欢沉溺在过去里,他只想活在当下,然后认真地看着将来。
他开始慢慢擦洗身子,从胳膊到胸口,一边擦拭,一边仔细的观察着自己的身体,他需要确认,这副身体会不会因为某些自己无法掌控的缘故发生一些变化。
然而什么也没有。
掌间没有多出一根手指,也没有出现一些奇怪的花纹图案,手臂上乃至身前的皮肤还是如原来那样,没有一点变化。
他把手往前伸了伸,没有白色的丝线从臂上喷射而出。
他又仔细的在自己的脑后背后摸排了一遍。
依然什么也没有。
确认自己不会因为头上突然长了几根角而被司天监当做混进京都的兽人接着抓走之后,萧玄不禁哑然失笑,心说这个世界毕竟不同于原来的那个世界,总不至于会发生那些不可理喻的事。
他这才松了口气,心里却还是隐隐有些疑惑和不安。
萧玄知道,在方才那种情况下,自己显然失去了所有的行动能力,几乎连意识都不能保持清醒。不要说是一名修行者,哪怕是一名六七岁的孩童,手里只要有一把稍微锋利一点的剪刀,就可以很轻易的要了他的命。
不比踩死一只蚂蚁难多少。
不,也许连剪刀也不需要,可能半块砖头,一根筷子,或者一片布条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
他实在是不喜欢这种感觉。
在成为刺客之后的很多年里,他面对过很多次生死之间的险境。每一次他陷入这种境地的原因都不尽相同,可能是对手比预想中的更为强大,又可能是出现了计划之外的阻力,但极少是由于他自身的缘故。
萧玄习惯用刀,每一次用刀之前都会把它磨得异常锋利。
他一直把自己也视为一柄很锋利的刀,自然不能允许自身出现任何意外的情况。
尤其是在准备单独去刺杀一位朝廷的御史之前,任何小小的失误随时会断送他的一切。在朝廷卫队的重重包围下,他只要脚下一滑,稍稍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息,赤骑的铁刀就会毫不犹豫地砍进他的脖子里。
原本修行的事情就已经足够他头疼一阵,却没想到此时又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冷静如他,也不免有些忧心。
“看来,这件事情,我还得再小心一些,总要多准备一些东西才好。”
萧玄不会注意到,就在小院北边,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之外,黎明到来之前,有人在越来越薄的夜色中狂奔。
这是一个精壮的中年汉子,看上去受了不轻的伤。身上的衣衫不知被什么锋利的兵器割开了数道口子,鲜血淋漓,甚至有几处伤口上的皮肉都卷了起来,深可见骨。
他的眼神满里是惊骇,踩着一双皮靴拼命的往前奔去,连头也不回一下。
下一刻,汉子脚下一个趔趄,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滑出去很远。
他的身后,是宣阳城里的没什么太大名气的长青巷,平日里很少有人会从这里经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此刻那普通的小巷却沉寂在黑暗中,像是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幽幽地吐着信子。
有一道黑影浮现在巷口,越拉越长,最终成了一个人。
黑袍,黑靴,黑色的剑鞘。
甚至连他的头上,也包裹着一方黑色的头巾,脸容也被黑巾蒙住,只露出一双残忍而冷酷的眼睛。
精壮的汉子艰难地从地上坐了起来,额头上渗出不少汗来,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血从指缝中滴滴落下,涩声道:“想不到堂堂的神御监,居然也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查案子。”
“杀了我,你们还能知道什么?”
那人的目光冰冷得犹如盛夏不融的雪,随意地落在前方,像是根本就不担心对方随时会做出的反扑。
他看着那汉子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神御监,本来就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
黑袍人走到了离那汉子五步之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背起双手。
“你们这些帮派中人,就像是宣阳城阴沟里的老鼠,永远上不得台面。”
“江湖人唯利是图,哪里有肉吃,就会有你们这群疯狗一拥而上,当然了,其实就这个角度而言,我和你们也不会差了多少。”
那汉子闻言咳嗽了一声,冷冷一笑道:“没错,宣阳城里的百姓,十个里面便有九个不喜欢我们这些整日里打打杀杀的帮派中人,可我们至少自己的屎盆子只会扣到自己的脑袋上,你们呢?”
他伸手一指,吐出一口夹杂着血丝的口水,恶狠狠地道:“你们就他吗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牲口。”
黑袍人似乎毫不介意对方骂的如此难听,目光在半空之中游离,似乎在确认此处再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人和牲口,本来就是一回事,难道不是吗?好了,给你一个机会,交待一下遗言吧,虽然这话也只会有我一个人知道。”
精壮汉子涨红了脸,胸口开始剧烈的起伏,他知道,对方如此发话,自己断无活过今夜的可能了。
可怜自己那八十岁的老母亲,还有那糟糠之妻和一双儿女,都还在家里等着自己回去。
“求你放过我!”
明知自己有死无生,可他仍然抱有一线希望。
他本不想说求这个字,但他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只为了那些等着自己回去的人,他也不能死在这里。
在生与死的选择面前,什么骨气,什么男人的尊严,都是狗屁。
说完这句话,他身子往前一倒,双手向前撑去,便做势欲跪。
如果只是跪一跪,便能换回自己的命,便是跪上三天三夜又有何妨?
只是他那一双手还没有触及地面,便失去了踪迹。
有剑出鞘,便有一双手臂齐肘而断。
手臂的主人没有看到那么快的剑,他望着兀自往外冒着鲜血的手肘,竟然有些发愣。
一个瞬间之后,痛入骨髓,他才想到要高声痛呼。
然而对方同样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想要喊,却意外的发现自己没有喊出声。
又是一剑。
一道鲜红从他的喉咙里狂飙至半空,纷纷扬扬的洒落,像是春末百花巷里那些美丽的落英。
中年汉子失去了自己的舌头。
他捂住自己的嘴,睁大了双眼,满目惊恐。
他看着面前的那个黑袍人,想要知道些什么。
你为什么要杀我?
你到底是什么人?
黑袍人摇了摇头,很显然,他知道对方想要问些什么。可即使是面对一个将死之人,即使这个人绝无可能说出自己的秘密,他也不会选择仁慈。
这个世界上,即使是死人,也不见得能完全相信,何况活人?
所以下一刻,第三剑出。
黑夜之中有雪亮的剑光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