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惟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谁也不知道大字不识几个的谢明远也没有听过这样一首词,但他可以对天发誓,在他小的时候,自己那上过私塾的爹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说过,这世上呐,是没有神仙的。
可如果不是神仙,为什么会从天上来?
今夜,是三月的月亮最圆的时候。那道犹如仙子下凡的身影,映着月光飞来,周身有着一道淡淡的光晕,缥缈如孤鸿影,轻轻地落在院子当中的地面上。
有那么一个瞬间,谢明远甚至紧张得忘记了呼吸,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惊扰了仙子。
然而下一刻,他便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提到了嗓子眼。
因为那双似乎不属于凡尘的眼睛看向了自己。
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那香味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觉得自己舒服得好像快要飘起来,浑身暖融融的,能忘掉一切烦恼。
再下一刻,他失去了所有知觉,倒在了树下,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坠地声。
叶轻雪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毫不起眼的守夜人会在晕过去之前露出那样的眼神,但她很清楚在天亮之前这个人都不会再醒来,于是不再看向那处,足尖在微微湿润的泥上轻轻一点,向前掠去。
忽然,她在离书房后走廊只有一步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走廊当中有两根赤红色的柱子,柱旁各有一盏精致的明灯。此刻那些灯在散发着明亮而柔和的光线,照亮了后院的大半部分。
她盯着那两团明亮的灯火看了一会,冷漠的而又异常沉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丝意外的情绪。
接着她便闭上了眼睛。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刑部侍郎,在他的府邸上竟然还会有一座修行者中极为罕见的阵师布下的阵法!
感受着走廊前后空气里不易被察觉的魂力流动,叶轻雪蓦地睁开双眼,眼神变得愈发变冷。
修行界的阵师罕见,那是因为研习阵法需要比寻常的修行者付出数倍的精力和时间。更重要的一点是,阵法的作用虽然千变万化,但有一点却不会改变,即便是再怎么强大的阵师,也无法无中生有,阵法的成型布置,必然需要借助到各种材料。凭借这些可以依附阵师魂力的材料,一座阵法才能发挥效用。
培养一位阵师极不容易,而要布置一座阵法则更不容易。然而只消一眼,叶轻雪便看出走廊中的那一道阵并无任何伤人之威能,只是能察觉到阵法周边的魂力流动而已。
一旦有布阵者以外的修行者将魂力落在了阵中,整座阵法便会被激发。
这是一座“惊阵”。
那两盏明灯,一左一右,便是布置所用的“阵眼”。
虽然这等规模的惊阵对于寻常人甚至都起不到阻滞的效用,但只要能提醒散落在府邸周围的卫队便足够。
想来那位侍郎大人,这些年来肯定过的并不是很好,不然也不会花那大价钱在这里布下这样一道阵。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经常梦见那些死后被埋在乱葬岗的人们,是不是会和几年前的她一样,每夜都会被那些血肉模糊的身影惊醒。
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做的决定。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决定开始破阵。
破阵本身并不难,难的若是直接以魂力强行毁阵,布阵者第一时间便会得知,叶轻雪并不知道那人此时身在何地,所以她要换一种做法。
她再度闭上了双眸,静静地调动着识海之内的魂力。
那些魂力自识海之中散逸而出,散出了她的身体之外,那些魂力的精纯程度如此之高,甚至在虚空之中凝出了丝丝缕缕如线一样的形状,漂浮在空气里。
念随心动,那些明亮的线条开始缓缓地游走,飘向了走廊,飘近了赤柱下的明灯,融化在了那明亮的灯光里。
仿佛有风吹过,明灯忽地一黯。
这一黯如此地短暂,甚至快过一次眨眼,一次呼吸。
只是当走廊前重新亮起灯光时,原本站在那里的人儿已经失去了踪迹。
李延峰呷了一口尚在冒着热气的茶,满足地叹了一声,放下茶碗,再度拿起了案几上的卷宗。
茶是天海郡郑家送来的上好贡茶,碗也是郑家奉上的殷州青釉瓷碗。在李侍郎还只是李书生的时候,他便与天海当地的望族郑氏交好,只是区区一个刑部第二把交椅,却能喝上专供皇族享用的茶,这其中当然有一些不可言说的往事。
这是刑部侍郎的书房,所以房间里摆放最多的就是关于近期大夏各地发生的刑案的卷宗。那些卷宗一摞连着一摞,从书房正中的案几上一直摆到了地上,每一摞都被放得很整齐,一眼看过去,竟是看不出有多少卷。
如此多的案卷,便是一整月什么也不做也无法看完,但是李延峰每日出了衙门回到家里,除了偶尔外出应酬之外,最大的乐趣便是坐在自家书房了查阅这些刑案卷宗。
对于他来说,那些卷宗可不是仅仅是卷宗而已,而是一个又一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的机会。
升官的机会。
大夏王朝的疆域实在是很广,大夏王朝的王侯将相官员实在太多,而这些官员活着的时候总要做些事情,那样他们就一定会犯错。如果他们不犯错,刑部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而他李延峰也就没有了站上高位的机会。
在刑部做官久了,李延峰比一般人更清楚,能传到他这个侍郎手上的案子,都不会是寻常的小案子,至少都是牵涉到了州一级官员的大案。侦办这样的案子,得到尚书大人甚至是皇帝陛下的赏识,那才是他最在乎的事情。
此刻他正在看的,便是一则关于前日有人暗中向刑部举报,率领十万大夏北军精锐镇守西北雪陵关的神将云城有通敌卖国的嫌疑。这封举报信没有署名,然而内里列举的种种所谓证据却能让人禁不住生出一些遐想。
很快,这封信被誊入了刑部的案宗,然后被摆上了刑部尚书的案台,接着便被送到了李延峰的书房。
十六岁入伍,一年后就当上了大夏北军中的一名校尉,那时候,还没有多少人知道那个性子倔强的云姓少年。校尉固然只是军中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等级,但若是这个小小的校尉只用了二十年便坐上了将军之位,成为了大夏军部中最年轻的一名神将,那么当人们回看他的过往时,便会觉得校尉一职也带上了一些神奇的色彩。
想起那名孤傲的年轻将军,想起他无论是站是坐、似乎永远都不苟言笑的冷峻脸孔,李延峰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他并不相信云城会甘心充当一个卖国者,但这并不是因为他认为那位云将军对大夏有多么忠诚,又或者是他对这位年纪轻轻便晋升为将军的年轻人有任何好的观感,因为无论是天岭南方那个强大的穆秦王朝,还是西北塞外的蛮族部落,甚至是远在东海之上的鲛人海国,都不可能给他足够大的诱惑。
三十六岁成为神将,他已经被视为大夏当前四十位神将中最有希望成为军部大将军的那人,从而成为大夏王朝拥有最巅峰权力的那一列人。
不信归不信,但眼下这则案卷的出现,就意味着他李侍郎信或不信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想让那位云将军成为卖国者。
“大夏安安稳稳地过了这么些年,那些不甘寂寞的大人物们终于还是要掀起些浪来了吗?”
这会是一个开始,还只是一个大人物们闲暇时开的玩笑呢?
李延峰暂时还无从得知,所以他在仔细地把这则卷宗看了三遍之后,决定等一出好戏。
只是这大戏还未开场,一众白脸红脸还未登台,那位远在西北的年轻神将只怕是已经坐不住了罢!
吱呀一声,夜风吹开了窗,一股凉风卷着窗外的湿气倒灌进来,吹得案几上的烛火开始明灭不定起来。
李延峰皱了皱眉,还是决定起身去关窗。
只是当他转过身来,想要坐下继续查阅案卷的时候,不知何时,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那人眼神里像是睡着一座冰山,冷酷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