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清楚地听到这对话,心里却犯了嘀咕,这赌场的掌柜,为何如此不愿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是……是。”六猴继续说道,“咱这望月楼开了四五年,大家都还以为我六猴是这大掌柜……”
那个低沉声音冷笑道:“你这掌柜……当得挺滋润。”
“大掌柜,您就别折煞我了。我就是个跑腿的。”
“嗯,这几日,场子收支如何?”
“还行,有几次,几个泼皮无赖赌输了不肯还钱,还要闹事,被我派人给轰了出去。”六猴顿了顿,叹道,“这帮不知轻重的东西,若是知道这赌场的大掌柜,是典史大人您,看他们还敢不敢造次?”
柳明听明白了,原来这赌场的幕后掌柜,是县衙里的典史。这典史,虽然比知县还小,不入品阶不入流,可是有道是官尾不如吏头。在县里,典史掌管缉捕监狱,相当于现在的县公安局局长,权力可是不小。
既然是衙门为官,自然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还开赌场谋利,难怪要如此遮遮掩掩。
接着,听那六猴继续说道:“掌柜的,您放心,这几个月的盈余我都让人放进库房,您随时都能来提。”
“嗯,不错。”
“六猴我有点不理解,您说您,守着这么大分家业,干嘛还做那吃力不好的典史呢?做个巨商不是挺好吗?”
“你懂什么?”那低沉声音道,“我做这典史之职,很是关键。”
“掌柜的……我能问一句吗?”六猴的声音有些迟疑,“我六猴给您当差五年,每次见您将盈余银两都整装马车,运到外州,是不是有……”
“有什么?”那典史似乎语气有些不耐烦。
“大人,您开这赌场,赚了银钱,却不吃不用,都派人整装运到北方边境各州。好多来这里赌的商客们都说,边境现在不是很安稳,我听别人说……那个范公的新政要求裁减冗余,收了一批将官的兵权,让他们回家务农。我可听说……那里的将军很是不满,兵勇们哗变了好几次。您运这银两过去,不会是支持人家……”六猴声音怯懦起来。
他话刚说完,就发出“哎呦”一声惨叫,似乎整个人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接着,那典史狠厉道:“六猴,你翅膀硬了是吗?竟然对本官的行为进行妄自揣度?”
“掌柜的……不是大人……”六猴哭丧声音道,“小的也是为大人担心,怕大人卷入这兵变的是非来。这起兵造反,祸乱社稷,可是要杀头的啊……”
“你给我住嘴……再啰嗦,我一刀结果了你。”
柳明再想听下去,却发觉两人声音越来越低,似乎听不清楚了。
接着,隔壁房门嘎吱一声打开,两人先后从房内出来,就听到六猴说道,
“掌柜的,您从后门走吧,避人耳目。”
柳明呆在屋内,心想自己无意间倒是听到了这赌场的秘密。那县里典史,竟然是这赌场的幕后掌柜,正在进行着什么见不得人的计划。
不过,他眼下并没有什么兴趣去打听那典史做何阴谋。庙堂之高远,自己只是一介草民而已,暂且无能为力。况且,孰是孰非,这其中奥妙,他也暂且判断不清。
现在,柳明的目标很明确——凭一己之力,能将这柳家变得锦上添花,也已经很不错了。至于庙堂之事,无论是兵变啊还是叛乱,只要影响不到自己的生活,不影响到这个家,他便不愿去想。
……
傍晚时分,柳府设了家宴,为柳永接风洗尘。
厨子们忙活了起来,端着托盘,将蹄子、海参、糟鸭、鲜鱼等菜肴端上了席面。
柳老太公似乎心情也有好转,他眯着眼睛道:“三变,你在外也是晃了两年多。现在,家里有些变化……你二哥将儿子领来了。”
柳永微笑地举起酒杯,看着柳明:“好侄儿,我敬你一杯。”
见柳永主动举杯,柳家人大为意外,他们可不知柳明设计还赌债之事。只知道柳永年少便名声大振,为人恃才傲物,从来都是惜字如金,吝啬赞美之词。倒是今日,突然对于一个后辈如此客气,也是少见。
柳明举起酒杯:“小叔谬赞了。”
一杯酒下肚,柳明有些微醺,他看着满座之人,热切交流,心里荡漾出一股幸福之感。上一世,自己下班之后,从来都是一人面对空荡荡的家,形影相吊,茕茕孑立,沉默不言。
而现在,一大家子齐聚一堂,其乐融融,让他感到温暖。虽然那大伯仍然是冷眼相对,可是瑕不掩瑜,这日子,柳明还是喜欢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柳老太公眼神微带忧愁,看着柳永:“三变,你既然三次科举不顺,可否想过今后的路如何走?毕竟,也是老大不小,该找份差事做做。”
柳永不答,只是一盅一盅地喝酒。
“三变,你可听到我说的话吗?”柳老太公眉头微皱。
“人生苦短……”柳永长叹一声,“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爹,让我过两天清闲日子吧。”说罢,他脸色酒红,摇摇晃晃得站起身来道:“你们慢点吃,我有些醉了,先回房了。”
柳永这一走,家宴上的气氛有些凝滞。
柳老太公扭头看着长子柳先达,叹道:“先达啊,你为长子,还是劝劝你这个三弟吧,早些继承家业,也好谋个差事安心。”
柳老太公,原先对柳永最为疼爱,也寄予了厚望。然而,自从柳永科举不第之后,越发消沉,老太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柳先达无奈笑道:“爹,我那三弟,恃才傲物,平日里眼比天高,谁的话都不听。要说服他的人,必先学问比他高。可是这青州,谁的诗词还能做得比他好?恐怕你得把汴京的欧阳公请来才行。”他摸着自己的三缕胡须,思量道:“我看不如……还是找二弟与他说说,二弟与他平日关系好。”
“我哪行啊?”柳远志差点噎住了,他说道:“那三变说话道理一套一套的,我哪说得过他啊。”
柳老太公眯着眼睛不满道:“远志,家里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便如此退缩?当年你欠了那么多赌债,还不是家里帮你还上的。这两年,你与三变两人在外,互有来往,也算是与他走得最近之人。你这三弟,聪明伶俐,只是最近有些消沉。若是你能让他走回正道上,也算了却了为父的一桩心事。”
“不行……不行。”柳远志仍旧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
柳老太公眼中露出商人的犀利精明之光,一捻胡须道:“猫不见鱼不动,这样,远志,若是你说服三变从事家里这药铺医堂之业,我便让先达分给你一间药铺给你打理。你不是也想找点事做吗?”
“我……”柳远志一时间竟然没有勇气拒绝。他的确是需要一份差事。自己已经老大不小,也不想在整日游手好闲。虽说自己家族,在县里和邻县开枝散叶,有五六家医堂药铺。可是,自己作为家族成员,从来没有染指过一丝一毫。这一切,只怪自己早年浪荡不羁,沉溺于吃喝嫖赌,把名声都败坏了。家里哪敢让自己染指家业?
柳老太公又眯了口小酒,看了一眼柳明:“这孩子,还是挺聪明的。既然是咱们柳家后代,也自然应当上书堂念学取仕。明儿,你可愿意?”
“明儿谨遵阿公教诲。”柳明恭敬道。他之前就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又是门萨俱乐部成员,记性极佳,几乎过目成诵。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对于像明经科这种以经书子集背诵为主的考试,可是最为擅长。
柳明相信,读书治学,花不了自己多少力气。
柳远志见自己老爹又是答应给柳明念学,又是许诺给自己医堂药铺打理,心想再推辞便说不过去了,便挺着胸膛说道:“爹,那我去劝劝三弟吧。”
饭后,柳远志背着双手,带着柳明直接往柳永屋子走去。
门是虚掩的,一进门又是闻到刺鼻的酒味。那柳永衣衫凌乱,靠在席上抱着酒坛。
柳远志摇摇头,说道:“三弟……你喝得也太多了吧。”
柳永抱着酒坛,眼神幽幽道:“黄金白壁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不是啊……三弟,你得振作起来。”临时居委会主任柳远志坐在柳永身旁,口沫飞溅劝道:“虽然咱们三次科举不第,可是咱们不能气馁,还可以第四次嘛。你还年轻,就算四十考上进士,也还是带有前程。人家都说了嘛,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柳永脸露醉态,望着窗外的夜色,手指打着节拍唱道:“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柳远志见自己三弟也不搭腔,一首词一首词地念,他挠挠头听了半天,也不明白这是啥意思。
“爹,小叔的意思是……即使人生苦短,不过一瞬时光,还是把金榜虚名换成及时行乐的小饮清唱自在。”柳明笑着解释道。
“我这侄儿,果然读过些诗书。”柳永斜靠在席上笑道,“这首词,也是我前几日新作之词。没想到侄儿如此快领会了我之意。”
柳永并不知道,自己这首发牢骚的《鹤冲天》,会成为传世名作,甚至惊动了宋仁宗。在这位才子若干年后第四次科举时,仁宗临轩放榜,想起柳永这首词中那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就批注道:“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便这样黜落了他。
“三弟啊……你可不能自甘堕落啊……”柳远志想起了老太公许诺的条件,挺直腰板教训道:“你重新振奋心志,三弟。像你二哥学习……你看你二哥我……咳……咳……从小一身正气,胸有大志。”
柳远志越讲越兴奋:“身为大丈夫应当如何?我对此很有研究,按照儒家说的——修肾齐甲痔割嫖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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