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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盗亦有道(1 / 1)

在准备殿试期间,柳明的全部活动便是——玩!玩!玩!

适逢天高气爽,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江边百舸争流。

柳明拗不过书院众学子的邀请,登舟游玩。他们几人所乘坐的客舟,皆代表着这个时代的最高技术,主桅杆高约六丈,装帆二十八幅,大船皆以全木巨枋搀叠而成,上平如衡,下侧如刃,全船分三舱,中舱又分四室,可容纳乘客百余人。

适逢金秋,舟上游人,品茶剥蟹,欢笑交谈,好不惬意。

柳明立在船头,凭栏而望,略带腥气的江风打在他的脸上。客舟稳迈地在江中行驶,两岸的树林向后退去,江阔云低,河川壮美。他已经斩获解元与会元,想到即将到来的殿试能够一展才华,心中又兴奋了起来。

垂拱殿面圣,柳明还是颇有期待的。那朱墙碧瓦的皇宫内,坐着大宋的最高统治者。科举的神奇功效,便在于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柳明虽并没有惨到去种田,可是一介读书人,突然有机会能够进宫面圣,这也是让人激动不已的。

“柳兄……你的诗情才赋,令青州士子艳羡,值此壮阔佳境,何不作词一首?”一位高个士子提议道。

“是啊,是啊。我等也是十分期待柳兄的大作。”另外一位矮个士子也附声道。

这几位士子,柳明并不熟。自己肚子里的存货,就那么几首,若是每个人都要让他作词,根本就应付不过来。他随即应道:“诸位同窗好友,这吟诗作赋,不比母鸡下蛋,天天都有。需天时地利人和,三样聚齐……”

通常来说,士子们都挺尊敬柳明,若是他不愿意,也不会勉强。可是这两位却是根本不理清,继续纠缠道:

“柳兄真是过谦了,过谦了……柳兄之才,哪是一般人可及,佳句天成,妙句泉涌,飞流直下三千尺……”

这两人夸着柳明,越来越起劲,声音陡然提了很高,连一同乘舟的其他男女老幼都被吸引了过来。见引得众人目光,两人更加兴奋了,把柳明夸成了一朵花,简直是再世曹子建,起哄让他作词。

柳明心里略为烦躁,心想这帮家伙还真像苍蝇一样聒噪。自己好不容易想一个人静静,都他娘聚堆问自己静静是哪个小娘子。

“好了,好了。”柳明被这两个苍蝇问得不耐烦,应道,“我作词一首可以,只是……两位需配合我……”

“需要我等如何配合?”

“这样吧……”柳明沉思片刻,语气带着不怀好意道,“二位就来一段母鸡下蛋之舞如何?”

众皆哗然,接着妇人小孩,都窃笑不止。

这一高一矮士子脸色刹变,语无伦次道:“柳兄,我等好意为君扬名,君却是这等恶意……实在令人齿寒……”

柳明拂袖笑道:“二位,这样可好?我作词一首,须是佳作水准。你二人跳舞一段,尽力皆可。我再就你二人之舞再做词一首,也需佳作水准。”

像柳明这么自信说每首词都是佳作的,这一高一矮两位士子,倒也是闻所未闻。他俩是骑虎难下,一咬牙一跺脚,便应了柳明的请求。

“柳兄,请……”两人眼中带着杀气说道。

柳明轻理襟袍,昂首挺胸,背朝众人,朗声道:“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润冀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皆才老,白首忘机。”

这首词刚刚一出口,他就冒了身冷汗,自己怎么念了首苏东坡的词呢?

自己真是有些得意忘形啊。现在,他只寄希望没人能识别得出这首词。毕竟,苏东坡虽是本朝人,可不见得所有词都为人耳熟能详。

此上阕一出,众人脸上并无异色,皆在静心品味,只有江河水在拍打着船舷。

“好词,好词!”

须臾,喝彩之声如暴雷般响起,舟上喝过几罐墨水的读书人都在细细品味柳明的这段词。

人群中,走出一位戴白色巾帽的中年士子,冲柳明行礼道,“阁下之词,气势雄放,意境浑然,以景语发端,议论继后,但融情入景,甚妙也。”

这点评,更让众位学子佩服。

“你是何人?”这一高一矮士子冷淡问道,眼中带着怀疑的目光,想着柳明这小子什么时候又请来一个托。

白巾帽中年男子微微一笑:“在下不才,曾为天圣八年的进士。”

“啊?”惊叹之声皆起。众位士子当即带着艳羡的目光看着此人,对于即将赶考之人来说,这进士现身,理应得到尊敬。

那中年男子报了自己的户籍和姓名,舟中有熟知此人之人,也立即认出来。

进士说柳明的词好,其他人便乖乖闭上了嘴。

这一高一矮两位士子看了,立即犯怂了,面色如猪肝,大为窘迫。本来,两人准备发挥自己无赖的本色到底,即使柳明做了一首好词,也要胡搅蛮缠一下,死不认账。现在,这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进士出来搅局,逼得自己得跳五禽戏嘛。

两人看着舟中个个幸灾乐祸的众人,本想说士可杀不可辱,尔等再逼,我们俩就要跳江了。但是,怂人终究无胆无量。两人掩面挑起了母鸡下蛋舞。

这一高一矮,本无任何舞蹈天分,跳得动作滑稽无比,引起笑声阵阵。

特别是舟中小孩子,个个开心无比,好几个跟在这形态笨拙的两人之后,有样学样。

舟上众人遇到此景,倒是个个喜笑颜开,权当免费看了场戏。

柳明心想这首词,自己纯粹侥幸,但终究有些心虚,也不想再为难那高矮两个士子,点点头表示对方不用跳了。

他暗暗发誓,逃过一劫后,再也不轻易当众赋词了。

而此时,人群中冷不防传来一声讥讽:“这词好吗?”

柳明眉头微抬,只见人群中站出一位青年,生有异相,额头高阔,高颅巨颧,双眼倒是炯炯有神,配着一身松垮的直裰青衫,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柳明还未答话,旁边那位进士眉头微皱,倒是先声夺人道,“这位兄台以为此词不好?”

那青年回答道,“确也一般。”

“兄台不是本地人吧?”那进士问道。

“在下眉州人士。”

这位进士心中怒火强起,为了维护本州士子的形象,他冷声道,“这位兄台,柳明的这首词,某不才,认为很是精妙。兄台觉得一般,莫非觉得这普天之下柳三变和苏东坡的词,也是一般?”

这句话送出来,已经是十分强硬,这位解元心想,人要脸,树要皮,这家伙再自负,碰到这柳三变和苏东坡,这普天下都承认的名家,还能如何嘴犟?

然而,接下来对方的回答,却是出乎人意料。

那长脸青年处惊不变,有条不紊道:“柳三变词意境优雅,雅俗并陈,细腻无比,但太擅长钻研小意境,也有局限性。”

“那苏轼比之阁下如何?”解元见这么没轻没重的人,脸都要气歪了。

“苏轼?”那长脸青年脸露不屑,“黄脸小儿一个,只会做几首拙词,不登大雅之堂。”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更多的人脸上是一阵愤然。大宋王朝,柳苏二人,分庭抗礼,已是公认,两人的词坛地位毋庸置疑。

“那敢问兄台台甫?让我们见识下兄台的才学……”那位进士目光如冷电般投来。

这个长脸青年的极端狂傲,已经激起了青州士子的愤怒。

“鄙人不才……”长脸青年微微躬身,“就是那黄脸小儿苏轼。”

此话一出,舟上众人哗然。

柳明更没想到,这宋代文学最高代表之人,眼下就在自己眼前。而且……自己他娘刚才还在念他的词……

假李鬼遇到真李逵。

见众人大惊,苏轼却处惊不变地说道:“在下从眉州赴青州访亲。却不想遇到一桩奇怪事……”他眼光带着讥讽,看着柳明说道,“兄台既要作词,不知为何偏偏要念在下的词?”

这句话,如同一柄利剑,向柳明刺来。

柳明心中叹苦,真是时运不济,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自己抄词果然有风险,心里本想着北宋一亿多人口,茫茫人海,抄个东坡不太知名的词,应该不成问题。没想到还真让自己遇到了本尊。

之前两个跳母鸡舞的士子顿时由情绪饱胀,指着柳明跳骂道:“柳明,没想到你的才学都是偷来的。而且都是从大家那里窃取的……真是丢我们青州士子的脸……”

柳明不好意思直接回答that’s-right,心里告诫自己越在这种时候,越是要冷静,绝对不能让自己苦苦经营下来的名声毁在这里。

“苏兄,久闻大名……”柳明抱拳行礼,脸上依然镇静自若,“敢问子瞻兄的这首词何时所做?可曾献词给过朝廷?”

唐宋科举,凡是士子,若有佳句好诗,都会将此呈给当朝大员,加深考官对自己的印象,待到考试时,也好有个照应。

苏轼抚须答道:“就在前几日,只给眉州的一位友人看过,还不曾献词。”

柳明心里稍安,心想还好自己只念出上阕,并且也替换了一些字词,不至于完全照抄,于是说道,“即使如此,兄台,我二人并未熟识,想必与您那位远在眉州的友人更是未曾谋面。这只能说是机缘巧合……”柳明露出一脸的真诚。

苏轼本是个性情中人,听了这话,虽不完全合理,但也马马虎虎能过去,随即说道,“因此,我也觉得此事蹊跷,兄台与我,分隔两州,却在这几天做出一首相近的词……”

旁人立即跟声道,“这只能说明我们柳兄才情出众,与东坡兄有同等的造诣。”

苏轼双眼盯着柳明,见这位青年潇洒俊逸,一表人才,本是有些欣赏。但方才,见其念出跟自己一样的诗句,对其品行抱着怀疑,于是朗声道:“既然柳兄是青州士子推崇的榜样,与苏某一样为同年贡士。那在下便跟柳兄讨教几句好词,自然……在下也得赋词一首。”

柳明心想,这苏轼也参加了省试?而且跟自己一样录取为贡士,真是太凑巧了。

客船上众人都喜得眼睛发亮,大词人苏东坡亲自现身,还要和自己费县的文曲星赛词,这等机会,百年难遇啊。

柳明脸上镇静,心里叫苦不迭。套用农夫山泉的广告,自己只是诗词的搬运工而已。

旁边书院友人不知情,安慰道:“柳兄,既然东坡要拼词,我看整个费县和青州,也就你能胜任。反正……咱们不要输得太惨就行了。你好赖弄首词出来,我们几个就替你助威叫好,这反正是青州的地头,大家没有帮外人的理由。”

的确,这客船上的,都是费县赶往临平县的百姓和士子,平日里也没少受柳明的恩惠。古时多讲同乡情,大多数士子心里已经有准备,为柳明全身而退助一把力。

柳明明白此时,自己要是退却,会让这些同乡失望,必须逆水行舟一次,他硬着头皮道:“请子瞻兄先指教……”

“对了……”书院一士子一步跃向前,歪着头看着苏轼,“东坡兄,赛诗考的是灵机应变,因此,这考题,还得我们来出。”他看着甲板上一根横卧的竹竿,灵机一动道,“东坡兄,你是大词人,所以要求得苛刻些,这样吧,这里有根竹竿,还有一双草鞋。你就做一首词吧。”

苏轼抚须大笑:“这题出得果然苛刻,恐怕那秋闱的帖经墨义都未有这般难度。不过,苏某也想挑战一番。”

他闭目凝神,思考了起来。

此时,江面上下起了细雨,细雨蒙蒙,使得士子的直裰上都湿润了一层。

苏轼伸出一只手,滴滴雨珠在他掌心翻滚。

“好雨!”苏轼眼神清亮,思考片刻,开口念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他低头看着甲板上的竹竿和草鞋,眼神充满笑意,提高声道,“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好啊,好啊。”一旁的进士情不自禁叹道,“好一句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诗兴大发,一气呵成道。

柳明眼见苏轼创作诗词的全过程,不觉感叹兴怀,对方的诗词,浑然天成,生在宋朝,能够亲眼所见,实在是莫大的幸福。东坡本人,仙风道骨,爱词如痴,观其作词过程,只觉是一场视觉与听觉上的饕餮盛宴。

“柳兄,刚刚拙词一首,请多多斧正。”苏轼晃过神来,从词神的状态脱离出来,也是心满意足,对柳明欠了欠身。

要说这柳明,刚才光顾着欣赏苏轼的词,想着前世的高中班主任该如何分析苏轼的中心思想,全然忘了自己还要一桩大任务。

这刚刚听了苏轼的话语,才清醒过来,自己还有一篇词要做。

一旁的书院众人都面露担心之色,这首词做得绝佳,不知柳明改如何应对。

还没等柳明发言,苏轼倒是率先说话了:“柳兄,与你赛词,上天眷顾我好运,让这首词从我口中说出,我也算是满意了。不过呢,我总感觉这次还差那么一点,还未到达那层境界。算不上最佳。”苏轼又自言自语起来,“只是那层境界,不易突破……”

这苏轼又眼神飘渺起来,似乎全然忘记和柳明赛词一事,蹲在甲板旁,物我两忘,想着自己如何突破境界去了。

面对苏轼的这首历史上著名的定风波,自己要想胜出,眼下脑中只有一首合适的词。

不过,柳明一脸苦相——肚中这首词……好像还是苏轼的。

苏轼现在年轻气盛,自己若是念几首其晚年的词,也许还能蒙混过关。但是,让柳明不确定的是,他不知道这首词苏轼所做的年份。倘若这一次,再被对方发现,那么抄袭之名,便种下了,再难洗清。

可是,如若不应对,这么青州士子百姓看着,自己着实难以全身而退。

柳明这次真的有些尴尬。

现在势同骑虎,实为难下……

江风吹过,他不禁微微一哆嗦,这后背的里衣已经湿透,风再一吹,寒冷无比。这个场景颇为滑稽,江上漫漫细雨,苏轼蹲在一旁,念叨着他的那一层境界,几乎忘了赛词这一桩事,而柳明站在旁边,进退维谷,心中焦灼,想着是否要将对方的词念出来。

双拳紧握,眉目焦灼,柳明深吸一口气,心脏咚咚直跳——他只能赌自己的运气了。

此时,波涛汹涌,客船船身微微倾斜,众人皆扶住栏杆,避免摔倒。甲板上,妇女去抱小孩,青年搀扶老人,场面略显混乱。

人生难得几回搏!

柳明上前一步,挥舞衣袖,声音气贯长虹道:“好一阵风浪啊……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这首词,高中重点课文,自己背得纯熟无比。在这波涛拍弦,江上云谲波诡之时,念出来倒也是爽快。

刚一念完,只见有人喊道:“东坡先生,危险!”

柳明一回头,只见一阵风浪打来,刚刚蹲在甲板上的苏轼,一时间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地,人在湿漉漉的甲板上翻滚着。

柳明心里一急,怕那苏东坡撞伤,一个箭步窜了上去,扶住那苏轼,将他稳住。

苏轼此时脸上已经是青一块,紫一块,眉角都给撞破了,他却全然不觉,抓着柳明的手激动道,“到了,到了!”

“到什么了?”柳明以为苏轼脑袋被撞傻了。

“你的这首词啊!”苏轼表情如痴如醉,“气魄极大,笔力非凡。”

“苏兄,你脑袋上流血了,不擦擦吗?”柳明问道。

“自有横槊气概,固是英雄本色。‘人道是’下字极有分寸。‘周郎赤壁’,既是拍合词题,又是为下阕缅怀公瑾预伏一笔。”苏轼继续沉醉道。

“苏兄……你的血都留了一地了”

“好啊,好啊。”苏轼摸着三缕长须,摇头晃脑,“这‘灰飞烟灭’四个字,便让我想起曹军的惨败,真是形象贴切,字字珠玑。”

“苏兄,你脑袋别晃了,血洒得更快……”

很快,苏轼的脑袋被缠上了绷带,他却像个小孩子一样,拍手大笑,“这层境界,就是我之前要寻找的,果然到了,妙哉,妙哉!”

江阔云低,水天一色,东坡的笑声好似绵延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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