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湖拾掇整齐出来的时候,古绯正拿了枚朱砂红的墨丸在瞧,她眯起杏眼,迎着光亮,小而尖的下颌扬起,脸沿轮廓有柔和的蒙蒙青光散发出来,眉目安宁如水,整个人气质恬淡。
尤湖看着,顿觉心头安定,觉得岁月静好,大抵讲的就是这般了。
身上带伤,他不敢久站,近前坐古绯对面,嘴角含笑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这是墨家五房的墨三公子用我那血胭脂的配方制的墨丸,”说着,古绯将墨丸递给尤湖瞧,“听闻,已经搁墨家铺子里卖了有段时间了,赚了不少银子。”
尤湖不太懂墨,他的品鉴只停留在书写之际觉得笔下顺畅就行,是以,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也没瞧出这里头的端倪来。
古绯也不指望他能看出什么,术业有专攻,尤湖的长处不在制墨上。
“血胭脂的配方,是以松烟为主料,墨三公子私自将配方改动,改由朱砂青黛为主,制出这朱砂墨丸,样式是精巧了不少,只是可惜,这血胭脂注定要成为亡墨家的最后一根稻草。”古绯娓娓道来,她拿过朱砂墨丸,随手搁案几上,十分看不上眼。
古绯点头,她嘴角向上弯起,带出狡黠的俏皮,眼梢更是闪烁算计的点光,“自然,血胭脂的配方是我亲手配伍出来的,其中每样墨料的配对,那可都是有讲究的。”
说道最后,她话语低了,带出幸灾乐祸的深深恶意。
尤湖跟着笑,狭长的凤眸内有滟潋华光,只是他面色不好看,苍白若透明琉璃,薄唇更是没血色。
古绯注意到,她眉心一拢,“很累?”
“还好。”尤湖敛着眉目,状若轻云。
闻言,古绯正想说什么,倏地有风而起,吹拂过两人的衣衫和发梢,古绯小巧精致的鼻翼一嗅,眉心细纹皱的更深,“你受伤了?”
斜飞入鬓的眉梢一挑,尤湖轻轻动了动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姑娘何出此言?”
“你身上有血腥味,”古绯确定的道,“昨晚你没出过绯园,都在给我治腿,这才一夜的功夫,你身上就如此浓郁的血腥味,敢问,是如何来的?”
她目光幽幽地瞅着他,一双点漆黑瞳晶莹剔透,倒影出他的模样,再无法容纳他物。
尤湖怔忡,他沉默了好一会,蓦地低低笑出声来,那笑声渐次迭起,像是海浪,一叠高过一叠,最后笑的轻咳出声,雪白的脸上染起不正常的潮红,可他的眸子却很亮,仿佛被雪水冲刷过无数遍一样。
“姑娘真是慧眼如炬。”他赞道。
古绯斜眼看他,抿唇不语。
“不过,姑娘还是莫问了,小生不太想说。”尤湖想了半天,脑子里念头转了很多,一张嘴发现无法欺瞒过去,只得这般说实话。
古绯眸光不明地望着他眸子,好一会才道,“随你。”
话虽如此说,可她心头早百转千回,理过了无数的念头,并将昨晚之事反复思考了好几遍。
蓦地,像是有道闪电嗤啦撕裂她的视野,一道骇人的念头从她心底蹿过,她脸上带出诧异地神色,“你……”
“姑娘,小生还有点事,不知可否先行一步?”尤湖起身,袍摆延展过如水的潋光。
古绯点头,她注视着他转身然后离去——
“那团血肉,是你的么?”鬼使神差的她开口问道。
然,话才一出口,她瞧着尤湖停伫的脚步,心里就已经后悔了。
这世间,人和人之间,其实很多事,是不能说出口的,这一出口,诸多的意味便全都变了。
尤湖就那么站在那,没回答也没转身,她瞧着他的背影,心里就有数了,继而是一股子复杂到让她无法分辨的情绪从心窝的地方萦绕而出,盘旋在她胸腔之中,渐起呼啸的狂风。
“哼,”她冷哼一声,“看来,果然是了。”
“所以,现在我腿上填补的血肉,是你身上的?”她声音清冷而远透,带着冷漠的疏离,如一汪死水,半点都不起波澜,“说吧,需要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尤湖没有立刻回答,他脚下是被拉的斜长的影子,漆黑而无光,一如他眼底的色泽。
就在古绯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口了,“姑娘,是如此想小生的?”
古绯眉头一皱,“不然?莫说是你对我情深根种,所以不惜为我做到此等地步,以期我能回应你的情意?”
尤湖缓缓转身,他身上是一袭书生长衫,如绸的黑发披洒而下,将他整个人衬的单薄而羸弱,“如果小生说是呢?”
听闻这话,古绯本觉得像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然而她对上那双风流的凤眸,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尤湖抬脚走近古绯,他的目光似深沉寒潭,紧紧锁在她的身上,仿佛要将她给溺毙在自己无法宣泄的情感之中才肯罢休。
“姑娘,如果小生说是,你当如何?可会回应?”他站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眼见她粉白的唇抿着,便弯腰躬身,双手撑在轮椅扶手,将她困在自己的阴影之下,像是志在必得的猎人,面对狩猎已久的猎物,哪里还容放跑的道理。
“你想我如何回应?”古绯从他那眼神之中回过神来,冷冷一笑,“花前月下还是一夕欢好?”
她的唇边是惯常的讥诮,连眼梢都有浓浓的嘲讽。
倏地,尤湖就很不喜她这样的表情,好似他与她之间这么多年的一场,皆是利益驱使,就不曾存半分的情谊般。
古绯眨了眨眼,长翘的睫毛刷着温暖而干燥的掌心,她一启唇,就吐出连自个都控制不住的伤人话语来,“哦?你还想对你含情脉脉不成?”
“你莫要以为割血肉予我治伤,我就会感恩戴德到芳心期许,也莫要当我是寻常女子,会痛哭流涕假惺惺劝慰你不要为我如此做,如若你这样想,那我只能告诉你,”说到这,她顿了顿,口吻之间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带着让人寒心的漠然,“尤湖,这些我都不会!”
“你割血肉,那是你自个的事,我焉有拒之的道理,想要叫我欠下人情债,尤湖,你就大错特错了!”她字字带刃,能凭的将人给扎的一身是血。
好生的一番情意却让古绯给贬低到如此,向来高贵的尤湖何曾受过这等的气,就算他只能活在逍遥王殷九狐的阴影之下,好歹他也是南齐皇子,虽做下的血腥之事多了些,可在方方面面,他也是从不委屈自个。
他本也就不是脾性好的,也就是在古绯面前,是书生身份时,还愿意收敛起爪子,柔和几分,这会被古绯几句话挑起泊泊怒意,他眸深沉漆黑,有惊人的暴虐逐渐成形,他凑到她面前,一字一句低低地道,“既然姑娘迫不及待要付出代价,那么就如姑娘所愿。”
“小生予姑娘血肉,姑娘就拿这副身子来偿还好了。”
古绯指尖一颤,她猛地抬头望着他,脸沿也是冷若冰霜,“还真是承蒙看的起。”
尤湖直起身,大片的阴影覆盖在他身上,瞧不清他真正的神色,他深深看了古绯一眼,脚步一错,就进入古绯的书房。
片刻的功夫,他再出来之时,手里已经捻着一张纸,他将那纸页递到古绯面前,语气冷冰冰地道,“还请姑娘按下手印,如此便是代价。”
古绯接过一看,然才第一眼,她眼瞳就一缩——
那竟然是一张婚书,刚才那一会的时间,尤湖是去写了张婚书,只等她在上面签下名讳按下手印,事后再拿到府衙加盖官印,这份婚书就作数了。
将古绯的神色尽收眼底,寡情的薄唇勾起,尤湖笑的无比薄凉,“怎的,姑娘刚才还信誓旦旦,这会是想抵赖了?不愿付诊金?”
古绯暗自咬牙,她眼梢分明有隐怒喷洒而出,可脸上却万分安静,像是她所有的怒火都被一坨坚冰给冻住了一般,她捏着那张婚书的指关节都开始泛白,倔强如困兽。
尤湖瞧的心头一软,他自来是想怜惜她的,可偏上那张粉白嫩唇说不出讨喜的话来,还勾的他心生暴怒,若是换个人,他早二话不说动手将人给灭了,哪里还会弯弯道道那么多的心思。
他正要松口,打算着古绯若是有点滴的服软,他便将此事揭过,再不提及。
可哪知,还不等他开口,古绯一转轮椅进了书房。
他怔了怔,觉得莫不是古绯真去按手印去了?
正这样想的时候,古绯又出来了,她脸色铁青,眸底像是有暴风雨在酝酿,低沉的可怕。
“如你所愿!”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四个字,挥手一扔,将那婚书甩到尤湖面前,并喝道,“滚!”
尤湖弯腰,将婚书捡起来,果然上面写上了古绯的名讳,还有她的生辰八字,以及一鲜红的指头印,他心底某根弦剧烈地颤动起来,既喜又悲。
古绯一个转身,她不去看尤湖是何反应,双手飞快转动轮子,又回了书房,并嘭的将门死死关上。
好大一会,她才愣愣伸手,看着自己那指腹还带朱砂红的指腹,刚才就是那根手指头按的手印,她在尤湖写的婚书上按了手印,还签了名讳……
那是婚书……写着她和尤湖名字的婚书……
若再加盖府衙官印,她和他就是……夫妻……
(阿姽:哈哈哈,小湖子表示,终于先将人给拐进门,婚书在手,众男败走。)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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