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奇友看着那堆垂涎憧憬已久的白肉瞬间变成了血泊里的烂豆腐,身体颤抖不止,不知道是因为惊恐还是愤怒。
秦墨看清了莲娘喉头部位那道绿光的本质,竟是一枚手指粗大的飞刀,刀尾挂着一根绿色的羽毛,此刻被鲜血浸透,嫣红柳绿,说不出的刺眼刺心。
绿光六道来,不过是六枚飞刀趁着屋内六人缠斗之时突袭而入,一刀指一人,想杀个措手不及。
一个老头弯着腰负着手慢慢悠悠走了进来。
秦墨与乐安庆同时眉头一紧,郭奇友惊得失了魂,有些抓不住这件事情当中的门道。
“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当家的,你瞧瞧,今儿个不就碰上个硬钉子了?唉,寨子算完了,我这个客栈也没有开下去的意思喽。”老谢摇着头苦笑叹声,从惨死少妇身旁走过,没有一丝心境起伏,麻绳编织的粗糙草鞋趟过还有些温热的鲜血,只留下地面一串点点细微的腥红。
“你不是老谢,你是谁?”乐安庆只是觉得此人面貌虽然熟悉,但散发的气息全然不是那个往日里,与自己喝酒划拳大聊杀人买卖的缺牙糟老头子。
郭奇友一听,立刻暴怒:“他娘的你到底是谁!你把老谢怎么了!”
老谢走到柜台前,抚摸了一把黑珠算盘,又弯下腰去收拾那破碎一地的酒坛渣滓,缓缓说道:“是老谢,也不是老谢。十几二十年了,老谢老谢的,听顺耳了,都忘记自己原本叫啥了。唉,老头我不过是过腻了那种到处藏匿杀人整天游走刀锋剑尖的生活,想着做一家普通客栈的普通掌柜,普普通通地过完这寥寥草草的穷生罢了。可惜身上没银子,再哪都是揭不开锅的主,幸好还有这片寨子肯留下我,容我开了这家不似客栈的客栈。每天闲着无事敲敲算盘,和当家的还有诸位兄弟喝点兑水小酒,侃侃大山扯扯淡。偶尔有些个倒霉的肥牛嫩羊栽在了当家的手里,我也能跟着寨子阔绰一段时日,算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道理。”
老谢拿起一块酒坛碎片,嘬了一口上面残留的酒水,闭眼陶醉仿若这是世间最浓最香的美酒,似是自言自语道:“苦是苦了点,可我不就是想要这样的日子么。”
老谢拾起那把先前被红烛从莲娘手中夺下的匕首,起身看向了那个自己亲手残杀的少妇,眼中悲喜不明,只是说道:“可惜啊可惜,不论翅膀多硬朗,终究还是逃不出这层笼子。好不容易尝到的酸甜苦辣咸的生活滋味儿,一下子就被我亲手给毁了。当家的,老谢对不住啊,等哪天到了下头见过了阎王爷,老谢再请你好好喝一盅,这一次绝不兑水!”
老谢咧嘴笑得灿烂,缺口门牙看着有些可笑。
乐安庆听得嘴唇颤抖,双眼通红。
老谢转头看向秦墨,说道:“秦公子,今日若是我死了,那便是罪有应得,也求不得你什么事情。但若老头我侥幸活了下来,还请公子给个承诺,将当家的和郭老弟的性命留给我,请万万别对他俩出手。”
秦墨心中五味杂陈,有些悲哀地点点头。
郭奇友一把鼻涕一把泪,骂道:“老谢你这个挨千刀的,老子真是日了你的娘了!”
老谢淡淡一笑,道:“老弟口味太重,还是那莲妹子配得上你。秦公子,咱们出去吧,在这儿这么折腾,客栈马上就要塌了。你也别嫌我酸,我就是有些舍不得。”
老人回身负手,再次慢慢悠悠朝门外荡去,摇着头,低声叹给自己听:“可惜,可惜啊...”
红烛很自然地想要跟出去,秦墨却是突然伸手将她拦下,说道:“这次我自己来吧。你留在这里,保护二小姐,别让那两人溜了。”
小丫鬟面容依旧冷淡,只是很听话地点了点头,破天荒地说了一句:“小心点。”
秦墨愣了一愣,身后周暮觉得稀奇无比。
.....
屋外青雨洒落郊野绵绵,或许能为这片荒凉之地增添几分不温不火的绿意翠滋。
秦墨站在雨中,开口道:“请问老先生真名?”
老谢依旧负手驼背,雨滴流入他满面沟壑,宛若洪流奔腾,摇头说道:“以前的名字早不用了,还是老谢好,听着顺耳又顺心。”
秦墨默声不语,辟尘却是悄然祭出,在雨中吟唱出一声壮烈悲鸣。
剑鸣未止,剑气先生。离着额前几寸之处,发出一声清脆锃响,一把匕首被斩断成两截,从秦墨脑袋两侧同时呼啸而过,刺入身后泥泞土里。
正是那把沾染了莲娘粉末体香的匕首,而此时老谢依旧背着手站立不动,不泛任何涟漪声色。
老谢出手了吗?那位秦姓公子接招了吗?站在客栈门口的乐安庆看着这一幕,惊骇得全身发冷。
下一刻,两人几乎同时消失。
六道绿光凭空出现,在雨中彰显悲烈杀意。绿尾飞刀如雨燕,在空中回旋不止,快到让人瞠目结舌。
秦墨疾风移步,辟尘抖擞轻挥,从容不迫,六股剑气生生与那六枚飞刀抵在一起,互不退让。
老谢健步如飞,年迈身子骨却如他所控的飞刀一般轻盈无比,浑浊双眼此时陡然一亮,绿光再深几分,身边骤然又多出了六道翠色光芒。
六道复六道,十二把尾羽飘荡的飞刀直刺秦墨面门。
秦墨疾风施展不止,辟尘举在胸前挥舞不止,除了剑影缥缈,便只可看见周身雨露被他挥斩成无数细小液粒,洒然绽放久久不肯凋萎!
十二把飞刀从四面八方而来,带着微风带着细雨,却始终近不了秦墨一寸一毫。
老谢闪身两回,离着秦墨二十步远的距离身形骤停。终于,枯黄瘦弱的左手从背后伸出,五指成钩,朝着被飞刀缠身的秦墨重重一抓。
星纪、诹訾、大梁、鹑首、鹑尾、大火。
六个方位出现六把绿火灼燃的大刀!
刀身不似刀,却是各有各的模样。
一把如羊角直硬,一把似鱼头狰狞;一把冲狠比蛮牛,一把有力似巨钳;一把卧如赤身女,一把钩似毒蝎尾。
六把怪刀现身不作任何停留,直接朝秦墨围攻而去!
雨幕之中传来几声刺耳撕裂声响,秦墨周身出现不同大小的几道伤口,虽然伤及不深,但鲜血被雨水一冲,顿时便浸染了他的全身。
远处周暮脸色苍白,身旁红烛紧紧拽着她的手臂,不让她上前插手,眼中却同样露出一丝不知味的担忧。
秦墨怒喝一声,剑意凌然而爆!“完身”旋身而起,将十二把小刀和六把怪刀同时挡在了剑气之外,刺耳摩擦声不绝入耳,即便此刻秦墨有心接近老谢,也无法从密密麻麻的刀群之中完全挣脱出来。
秦墨第一次见识到了何为一剑入仙不敌百刀贫俗。
仅仅凭着手中一把辟尘恐怕真的无法脱身,于是干脆收剑放灵,寒光凝身而上,周围叮呤不绝的雨水瞬间变成了一道道冰柱,转而又碎裂成无数冰剑,与那十八把大小各异的飞刀交缠在一起!
老谢面露惊色,对秦墨灵力的变化多端着实是揣摩不透。
若自己的飞刀没有制止住这位公子,待他近身袭来,自己要如何躲过他那妙在巅毫的剑法招式?
老谢心头顿时凉了半截,终于不再收敛灵力,准备这最后的放手一搏,若这一次还是杀不了他,那便真的是天要亡我了啊...
贴背右手从身后来至身前,与左手一般握钩一捏,周身便突然溢出汹涌狂乱的灵力来!
孑然老头原来已经来至灵帝顶峰,只差一步便要到达灵鼎境界。
一道黑红血水从老谢嘴角溢出,眼中瞳目突然一缩,张口怒吼道:“余六待位,十二次灵宫祭神刀,刀刀诛心!天官二十八,刀名统曰:天文!”
那十二把被雨水打湿绿色羽尾的飞刀顿然凝化成一团冲天灵气,绵绵细雨仿若在一瞬间停滞不落。
十二小刀飞散,六把怪刀瞬间落位显身之方向,每两把之间,再出一刀,又是六把神似形不似的古怪神刀!
间隔之处,方位各自名曰:玄枵、降娄、实沈、鹑火、寿星、析木。
名为“天文”的十二把神刀悬浮秦墨周围,绿火灼雨化气,杀伐断绝之势令远处乐安庆和郭奇友动弹不得。
他真的就是那位与自己喝着劣酒畅谈狗屁人生的老谢吗?真的就是那位整日就知道敲打算盘露着缺口门牙憨笑不止的老谢吗?真的就是每次被自己踢着屁股指示去掩埋猎物尸首的老实老谢吗?
乐安庆胸中拳头大小的血肉顿时崩碎,朝着雨中绝望吼了一声:“老谢——”
周身灵力如蒸腾雾气的老头自然是听不到,面目紧凑痛苦,双手握拳在胸前怒哼一交叉,十二把神刀便齐刷刷朝秦墨嘶鸣而去!
这一下,连红烛都吓得脸色苍白,身形一颤几乎要冲上前去。
然而,秦墨身上的灵力在顷刻变得浓稠如黑墨。
寒冰先从脚下土地凝结而起,湿土轰然而升一堵厚实泥墙,被十二把神刀一击便轰裂成渣!
秦墨乘机起身,右脚在空中一蹬,空气骤凝,身形便如箭穿梭而射!
然而,那十二把神刀依旧紧紧跟随,至死不休。
实沈方位神刀发出一声古怪声响,仿若婴儿啼哭之中夹杂着欢笑。刀身宛若贴背连体双婴,一面喜相,一面哭相,朝着秦墨颈部阴森砍去!
秦墨旋身一躲,手中凝出冰剑无数,随手便是一掷,希冀着能够拖延半分。
大火方位蝎钩刀身却是从腰腹袭来,隐晦毒辣无比。
秦墨低喝一声,土灵绕身随起,胸前身后的另外三把神刀却是同一时刻齐咬而来!
低喝脱口变怒吼,土灵崩碎,雷电却是应声而出,借着周围密麻雨幕闪出一击五雷轰顶,周身十二把神刀瞬间不能动弹!
远处面容已经扭曲的老谢吐出一口鲜血,却是牙一咬,眼球凸显,血丝满目,枯槁双手青筋暴露,颤抖着重重朝前一挥。
十二把神刀仿佛惊醒,带着最后一丝吞杀万物的气势一同朝秦墨扑去!
胜与负,生与死,便在这一击。
秦墨被雨浇透的湿衣之上,血红更深几分,伤口便更多几道。
一丝沉闷剑鸣从体内突然震世而出,惊扰天地。
赤红火灵从背部旋绕而出,瞬间便将十二把神刀吞噬殆尽。
绿焰幽森,终究抵不过熊熊燃烧的炽烈红火。
浓墨在雨中画出浅浅淡淡却是犀利无双的一笔,锋芒毕露。秦墨从火灵之中大破而出,仿佛一只浴火重生的不死之鸟,周围雨水蒸发变成浓浓雾气,手中多了一柄笔直无锋的“墨尺”灵剑。
当“墨尺”刺入老谢胸口之时,秦墨身后的赤火断然消散。十二把神刀先后落地,最终都化成了一团淡绿灵气,被雨水冲刷得不知去向。
老谢依旧挺身举手一副交战姿态,只是眼神已然涣散不精,鲜血从他口中溢流不止,身形一松,便要朝后倒去。
秦墨迅速抽离“墨尺”,闪身便来至老头身后,扶住这具冰凉年衰的身躯缓缓倒地,眼中哀伤莫名。
乐安庆冲了过来,二话不说直接从秦墨手中抢过老谢,抱着他颤声说道:“老谢,你可千万别死,你死了我上哪喝这么好喝的酒去,你别死,我让你别死你听到没有!”
气竭命枯的老头下巴靠在乐安庆的肩头,轻声虚弱道:“当家的,若是有下辈子,还当山贼不...”
乐安庆热泪夺眶而出,轻轻抚着老谢的背部点头道:“当,当然要当!我当山贼你来当客栈掌柜,咱们接着干这偷鸡摸狗杀人放火的勾当,好好地干他娘的几票!”
扑通一声,身旁郭奇友跪倒在地,双手紧紧着老谢粗糙的右手哭喊骂道:“老谢,我日你大爷,还不赶紧起来给老子倒酒去!”
老谢咳咳笑了几声,虚弱叹声:“倒不动了...这么多孽,今日这一倒也算是解脱了。”
嘴角紧咬着一口气息不放的老头微微抬眼,看着那位年轻公子说道:“这位客官...您的两匹好马我已经给您喂饱了。银子您就给当家的吧...好让他能买些好酒尝尝。老头我累了...得先休息休息......”
秦墨点头应声:“麻烦你了,掌柜的。”
闭眼不作声的老头嘴角挂着鲜红笑意,已然沉沉睡去,也不知听没听到年轻公子这听似坦然平淡实则肝肠寸断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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