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坐在屋内藤椅之上,手中捣石起起落落,干净利索。千山鹤坐在对面,拨弄着风干的药草,偶尔抬头对红烛柔声说几句话,面带笑意,格外温和。小丫鬟虽说正襟危坐,对千山鹤也算恭敬有加,却没有将草民姿态摆上台面,俏脸淡笑,附和自如,看着像是一个乖顺懂事的小媳妇,让千山鹤对这位昨日还冷面拘谨的小姑娘多了许多难得的好感。
周暮呆呆伫立门口,等待着某人归来,美目里即便没有太过明显的担忧,也按捺不住一丝愁怨疑惑。
不远处微波凛凛的湖面之上,那只白鹤依旧静浮沉憩。
忽而马蹄声渐起,周暮匆匆走下台阶。白鹤突然振翅高鸣,身下绿水涟漪绵绵。
屋内的千山鹤柳眉一挑,轻轻咦了一声,随即起身踱步出门,看着有些急切。
秦墨潇洒下马,然后又将千舞抱了下来。小丫头缠着秦墨在会锋城内买了几串糖葫芦,此刻吃的是满嘴糖渣,还不时用沾满甜腻的小手托了托头顶将要掉落的丑陋帽子。
待看到千山鹤从屋内走了出来,千舞先是一惊一愣,随即便如风一般飞奔了过去,连那掉落在地的帽子都没心思管了,露出一头乌黑长发,随风飘散。
千山鹤满面慈爱,蹲下身子将千舞抱在了怀里,轻声宠溺道:“好舞儿,好孩子...”
周暮扯了扯秦墨的衣角,似是埋怨道:“你怎么把舞殿下给带来了?”
秦墨笑而不语,又看了眼站在门口手捧捣器,一脸惊诧面容的红烛,故意叹声无奈道:“盛情难却啊...”
在春光早日之下身形显得更为修长的丫鬟闻言,立刻板起脸面恨恨瞪了他一眼。
“娘亲...”千舞红着眼睛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声:“小舞好想你。”
千山鹤温柔抚摸着小丫鬟的头,有些动容道:“娘亲也是。”
在人前再如何高贵冷漠,面对自己的骨肉终究还是逃脱不了一个母亲的身份。当年她与千夜决裂,毅然出走皇城,这些年来承受了多少旁人无法想象的相思折磨。
对千舞她实在是心有愧疚,但在这之前,想念永远是那最为轰烈的本能存在心底,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
千山鹤抬头感激地看了秦墨一眼,秦墨心领神会,回笑一礼,随即便拉着周暮走上前去,笑道:“大娘,我们也叨扰久了,是时候该道别了。从北方回来,若还有时间,定然会再回来看看。”
千舞一听,先前哀伤的情绪立刻烟消云散,马上伸手环住秦墨的腰部,急道:“我要跟你一起走,说好的拜你为师呢!”
小心思细密的秦墨早就算好了一切,坦然笑道:“你和你娘亲这么久没见了,总得好好说说话吧?等我下次回来,若你还有这份心意,我二话不说一定收你为徒,怎么样?”
千舞噘着嘴巴泫然欲泣,小小心头真是矛盾万分啊,便瞪着一双可怜巴巴的大眼睛瞅了瞅秦墨一眼,又看向了自己的娘亲。
千山鹤弯腰捡起了秀才帽,扣到了千舞的小脑袋上,笑道:“等你跟着你这位师父从北方回来,再来陪娘亲好好说说话吧。”
秦墨的笑脸立马僵住了,埋怨道:“我说大娘,您这不按常理出牌啊,未免有些为难我了吧?”
千山鹤脸色一沉,有些气恼道:“人是你自己带过来的,自然要负责到底了。难不成你觉得舞儿殿下的身份还当不了你徒弟不成?”
千舞乐得手舞足蹈,抬头对秦墨吐了吐舌头,洋洋得意。心灰意冷的秦墨回了一个丑得不能再丑的鬼脸,逗得远处红烛也不禁捂嘴一笑。
人家娘亲都这么说了,秦墨也只能硬着头皮将这个调皮丫头带在身边了。两匹白马正好两两分开,千舞自然不介意与漂亮的红烛姐姐一道骑马看风景,红烛也挺喜欢这位活泼天真的舞殿下,朝着千山鹤道了别,两个丫头却是率先上马离开,完全将秦墨忘在了脑后。
一脸哀愁的秦墨无可奈何,抱礼对这千山鹤说道:“大娘放心,我定会将舞殿下安全送回来的。只是这拜师什么的...还要看看舞殿下的修为天分了。”
千山鹤淡然点头,道:“随你的便吧。”说完便转身进了屋子。
秦墨皱着眉头想了一阵,还是没琢磨透大娘心底的意思,最后只能摇头叹气与周暮一同上马离开。
千山鹤在屋内望着窗外愣神,良久才叹声一句:“希望千舞能救你一命...”
......
南山乡周府门外此刻围聚了许多人。
刘子葭带着府中一群人前来登门闹事,声势浩大,想不引人注意都难。青梅一人挡在门外,俏脸气得通红,几度欲泣,想来已经被刘子葭用言语辱没了一番。
“你们周家就是这么招待人的?”刘子葭冷冷说道:“让你一个丫头来见客,这算哪门子规矩?让你们家两位小姐出来见我!”
青梅咬了咬嘴唇,将心头委屈强忍下来,说道:“二小姐在养喜,见不了客。大小姐现在正在大堂内商议要事,也脱不了身。刘大小姐若是有什么事情与我说便是,我自会转告大小姐。”
刘子葭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今天周晨要是不出来,我就要把这闹个底朝天。”
说话间,青梅背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周晨一声青色宽衫缓缓迈步出门,身后跟着细皮嫩肉的家丁周安。
青梅上前委屈道:“大小姐,她...她...”
小丫鬟还未说几个字便开始泪眼婆娑,周晨柔声安慰几句,便嘱咐周安将青梅带进府去,转眼看到刘子葭正冷冷盯着自己,便淡然道:“刘小姐这是做什么?难不成那日在茶楼里还未做足戏码,今儿个又亲自跑来鄙府献丑起来了?”
刘子葭嘴角微微一抽,眼中立刻射出怒意,嚣张道:“周晨,我不与你说这些无用之事。今天我便是替刘三来讨要公道的!”
此言一出,人群之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匪夷所思的惊呼。
刘家家丁刘三在几日前被人发现死在了南山郊外,这对于一直安宁不乱的南山乡来说是一件大事。不单单是因为刘家的名望,更重要的是刘三死于高人之手,一剑割喉毙命。彼时还有许多人在猜测刘三为何丧命,甚至有传言说刘家招惹了一些了不得的人物。但没想到此刻却听到了刘子葭嘴里说出的这句惊天动地的话语。
难道刘三之死与周家有关?
人群外,一个用草帽遮面的魁梧男子悄然离开,然后在某处无人察觉的时候朝南安街狂奔而去。
周晨眉目紧皱,眼中升起冷火无数,怒道:“刘子葭,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周家向来不屑与你们刘家一般见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好欺负。”
刘子葭冷笑一声,道:“你们可不好欺负,那天有多少人看见了刘三被你妹妹的手下暗中打成重伤。”
周晨急道:“这是两码事情,那天分明是你们咎由自取,哪能怪的了别人?”
刘子葭闻言不急不躁,说道:“你们周家的人平日里都是一副无辜模样,谁知道背地里在干些什么勾当。你妹妹养喜之日偷摸出门,全然不将皇城亲事置于眼里,可见你这个做姐姐的也是个卑劣无耻之徒。我刘家人做事虽然轰烈,但也坦荡,哪会像你们这样暗中苟且,尽耍些见不得人的恶劣手段。”
周晨酥胸起伏不止,咬牙怒道:“刘子蒹,你如此说话也无怪乎刘三会死于非命,都是你自找的。”
刘子葭依旧不生气,反而笑道:“我有说错?说不定此刻周暮便不在府中,不然你让她出来给我们瞧瞧。”
周围不少人开始点头起哄,那日茶楼之内发生的事情现在几乎全南山的人都知晓了,周暮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确实让周家背负很沉重的压力。刘子葭借此煽风点火,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听着确实有几分道理。
周晨沉默无言,此刻若再说一句我妹妹在养喜不宜见人,反而更是着了刘子葭的道了。
两人彼此相望不作争辩,气氛却变得越发不可收拾,人群中渐渐出现朝刘家倾倒的声势,不管怎么说,在周暮养喜之事上,周家确实有悖于道义。
冷声片刻,人群之外突然响起一个洪亮声音:“咦,这儿这么热闹。”
所有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微笑走来,不是千昭是谁?
千昭不似以往身着炫华奢贵的丝衫,反而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民家布衣,发髻也是按着市井男子那般梳起,虽然看着气质颇佳,但在人眼里也不过是一介普通青衣。
周晨眼中露出一丝惊喜,正要低身行礼,却看到千昭借着撩卷袖口的间隙向她暗中压了压手掌,微微点头示意其不要声张。
大小姐心领神会,顺势颔首轻掸了身上衣衫,旁人根本看不出任何瑕疵纰漏。
人群纷纷让出一条道来,千昭看到刘子葭正冷冷盯着自己,笑嘻嘻地说道:“这位难道就是刘家小姐?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美丽,真是失敬失敬。”
千昭作揖俯身,颔首谦逊,刘子蒹嘴角发出一声鄙夷冷笑,问道:“你又是什么人,这么急着要来当这出头鸟?”
千昭抬头淡淡一笑,道:“在下只是看不过眼,单纯地来就事论事而已。刘小姐方才分明说要来为你家刘三讨要公道,敢问有任何证据证明刘三之死与周家有关?”
刘子葭正要开口,千昭却是立刻阻止道:“别拿当日茶楼之事来讲,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天是你先辱没周家二小姐在先,刘三被打最多是两清,而且这根本算不得什么证据。”
刘子葭干脆闭口不语,冷声一哼。
千昭笑道:“那就是没有了?这可就奇怪了,刘家不抓紧时间调查真正凶手,反而将精力浪费于在别人家的门口大呼小叫,你作为刘家的小姐,难道就这点尊严?”
“你——”刘子葭气得全身颤抖,伸出一手指着千昭恶狠狠说道:“刘家的事情何时轮得到你指手画脚!凶手我们自然会查,就算刘三的死真的于周家五关,但周暮她擅自出府却是不争的事实!”
千昭一改笑面,冷声道:“那日在茶楼你也抓着此事不放,女子出嫁闭门养喜是南山乡的习俗,皇城可没这样的规矩,要怪罪的话,皇城早就颁旨降罪了,说到底周暮出不出府和你有一文钱的关系?你一直将这件事挂在嘴边,除了将其当做自己蓄意滋事的借口之外,只能说明你刘家小姐脑子有病!”
人群一片静默,所有人震惊得无以复加,这人究竟是谁,竟然敢对刘家小姐这般说话?
刘子蒹面色铁青,眼中竟是隐约可见几滴泪光,当真是怒到了极点,除了大口的粗气之外,嘴角气得连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千昭不甘罢休,接着说道:“今日这么多人在场,我也不想落得一个欺负弱女子的骂名,便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身后周晨闻言,不免腹诽几句,人都让你骂完了,现在又跳出来立个牌坊,你这殿下未免也太无耻了些。
“秋河。”千昭唤道。
一身黑衣的皇城灵将瞬间出现在其身旁,显而易见的强大灵力波动惊得周围人群一声惊呼,就连刘子葭此刻也少了些愤怒多了几许不安和惶恐。
“进去瞧瞧那周家二小姐在不在府内。”
秋河点头应是,轻轻一跃便跳入府中,不多时,便再次如纸鸢轻飞而出,落在千昭身旁,故意对着底下民众说道:“周家二小姐此刻正在房内休憩。”
人群再次哄然一声炸开了锅,刘子蒹却是急了,道:“你胡说,那日我明明瞧见周暮与一名陌生男子骑马出了南山!”
周晨与千昭同时皱了皱眉。
刘子葭像是抓住了这最后一根颜面上的稻草,那日是她亲眼所见,不可能有错,就算眼前这个男子不是普通人,也绝没有颠倒是非的本事。想到此处,刘子葭心中便鬼使神差般又多了几分自信,冷笑道:“就凭你一句话便想捏造事实?还要不要脸了?!”
千昭不怒反笑,微眯着眼睛道:“喔,你说我不要脸?”
刘子葭莫名感到一股寒意,但话已至此便不能收回,只能硬着头皮道:“难道不是?”
周晨在身后摇头叹息不止,千昭却是突然哈哈大笑几声,对着身边秋河问道:“这该如何处置?”
秋河恭敬回道:“殿下,按照皇城的律法,当面辱骂皇子者,应当立刻处于凌迟,并诛灭九族。”
一片死一般的安静,在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人群之中终于有人开始反应了过来。
殿下?皇子?
“是皇子殿下啊!”有人震惊出声,然后跪倒在地。接着,在场所有人都轰然倒地不起,朝千昭跪拜磕头。
刘子蒹面若死灰,哪怕她已经猜到此人身份不凡,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是堂堂皇子殿下,她似是将死之人一般,愕然看向远处低眉不语的周晨,想不明白为何她会与这位殿下这般相熟。一想到先前秋河所说的话,刘子葭突然吓得哀嚎一声,脚下一软便狼狈瘫跪在地。
千昭回身玩味儿说道:“晨儿,你觉得该怎么办?”
周晨嘴角轻轻一抽,眼角透着一丝嗔怪,对这个称呼实在是接受不起,脸上却还要装作没事人一般说道:“刘三的事情悬而未决,想必刘小姐也是关心下人而导致心神错乱。这件事情就到此为之吧。”
“行,听你的。”千昭点头笑道,接着瞬间又换上一副冷面对着刘子葭说道:“你听到了,还不赶紧给我滚。”
吓得十魂丢了九魄的刘子葭在下人的搀扶下缓缓离开,围观的人群也迅速散去。千昭朝着远处那头顶草帽的男子轻轻挥了挥手,那人微微点头示意,便迅速消失于人群之中。
等到所有人都散去之时,周晨才走上前行了一礼,恭敬道:“谨记今日殿下恩情,既然来了,不如进府尝一口茶吧。”
“小事情就不要放在心上了。至于喝茶...”千昭莫名想起了那日被周晨摔碎的茶杯,忍不住一笑:“还是改天吧,刘三的事情需要我尽快查清楚才行。”
周晨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千昭也不隐瞒,说道:“秦墨来信说他曾亲眼见到过刘三与‘阴骨’之人同坐一桌,他的死怕是背后极为不简单。”
周晨想了一下,问道:“会与刘家或是刘子葭有关吗?”
想着先前刘子葭情急之下说出的那句话,千昭点头道:“极有可能,但刘子葭肯定不会是那个源头。”
周暮问道:“为什么?”
千昭鄙夷说道:“她太愚蠢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周晨忍不住轻笑出声。
千昭看着她捂嘴偷笑的模样,却是担忧说道:“我说晨儿啊,今后你还是谨慎一些比较好。我怕今天这事这么一闹,你们周家又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周晨没有意会道千昭话中的深层含义,有些不乐意道:“殿下您都出面了,哪还有人敢与您作对?另外,能不能请殿下别用这么奇怪的称呼...我不习惯。”
千昭笑道:“别这么见外啊,都马上成亲家了不是?”
周晨薄怒道:“你这么得意干什么,我妹妹嫁不嫁你弟弟还不一定呢!”
千昭笑得更欢了:“都一样都一样,秦墨也是我弟弟。”
周晨闻言一惊一愣,回神之后哪里还见得着那位看似正经实际也不太正经的皇城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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