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正是天晴清晨时分,断断续续被近日的雨洗涤过的天空净透澄蓝,如同一匹上好的绸缎,自头顶一路延展至边际,白云不多,只淡淡地几道痕迹点缀在这匹光滑绸缎之上,云纹秀丽,色泽清雅。有日光铺洒下来,点点跳跃成金光,琉璃般晃在众人眼角眉梢,为冬日的清寒带了丝丝暖意。
这样的好天气,却有人愁着眉,丝毫提不起兴致往外望一眼。
“驾——”
一辆精致马车自街道上行驶而过,车轮碾过尚带着几处未干湿润的青石路。车夫技术显然很好,马车速度虽不慢,却行走得很是四平八稳,避让行人之时动作也十分娴熟。
突然,一个颇有些东倒西歪的锦衣男子一手提着酒瓮,醉眼朦胧地从一条小路上拐出来,眼也不看地往路中走去。边走边仰头往嘴里灌上一口酒,醉态显眼。
马车方拐过弯来,车夫没想到会半途冒出这么一号人物来,眼看马车就要撞上去,他眉头一皱,下意识地将马车往旁边扯了扯,准备从男子身边擦过。正往前走的男子却突然身子一顿,随即脚下一个趔趄,竟整个人好巧不巧地往马车方向倒下来。手里的酒瓮也跟着“啪”的一声落地,砸裂成几瓣,里面微黄的酒液缓缓在青石路上蔓延开来,再次濡湿了地面。
驾车的马夫见状一惊,眼看马蹄就要踏上倒在地上的男子,一时也顾不得客人之前吩咐的平稳要求,连忙猛的一拉缰绳,打算急止住马车。马受痛,“律——”地痛叫了一声,半个身子都高高地扬起来,不仅车夫,连身后的车厢都大幅度地被带的抬起来,让人几乎要怀疑整辆马车都会翻倒一般。
周围看到的行人都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只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白皙的手忽然自倾斜的车窗里探出来,随即往下按了按,随即攥住了车窗下边缘。
被扬起的车厢便在这作势的一压里竟平稳落地。前面的马被后面落地马车一扯,大力之下被攥得往后退了几步,车夫反应过来,紧跟着将缰绳扯得绷紧,马烦躁地打了几个响鼻,终于只是踏着脚,没有再大幅度地动作。
车夫的心还一阵后怕地在剧烈跳动着。他瞥了一眼躺倒在地浑然不知捡回一条命的醉酒男子,随即低声朝车厢里问道:“对不住姑娘……”
里面静默了片刻,对方冷冷的声音才传出来:“你可是忘了,我之前嘱咐的话?”
“我……”车夫一张粗犷的脸微微涨红,木讷得不知该如何解释。
“算了。”女子语气颇有些不耐烦,却毕竟没再追求,“走罢。”
车夫的视线却落在横隔在前方的男子,一时有些踟蹰。
路并不大,这一个大活人横在路上,占去了大半,留下的余地并不够这马车通过。两边又是摆摊的商贩无法避让。车夫踟蹰过后,正待跳下马车先将男子拉开,女子的声音已从车厢里再次传出来:“怎么还不走?”
“姑娘稍等……这人躺在路上,我先下去将人搬开……”
车夫话至一半,眼前突然探出一只手来,随即将车帘撩了开,露出一张轮廓略显深邃的年轻面容来。
正是华以沫。
华以沫视线冷冷地扫过车夫,随即落在地上的男子身上。面色不耐。她伸出手,衣袖一挥,有劲风自车夫鼻前扫过,将他惊得下意识往后仰了仰,随即便看到男子的身子猛的往旁边飞去,跃过摊贩,然后一声巨响,“砰”地落在不远处的屋檐上。
在车夫的目瞪口呆里,华以沫的声音淡淡响起:“走。”
“是,是。”车夫连忙应了,扯过缰绳就往前驶去。
被扔在屋檐上的男子,只觉身子似散架般的一阵痛楚,惊得酒意微微醒了些。他迷糊着眼揉了揉,下意识地往旁边望去。
眼前蓝天白云,入目清朗,甚是美景。加之晨日气息爽快微凉,将他的神智一点点拉回来。
“唔,这是哪里……”男子半撑起身来,话至一半,却惊得猛的睁大了眼,倒抽一口凉气。
身旁屋檐飞翘,瓦砾漆黑,层层叠叠高低起伏地在视线里蔓延开去。而身下……人群如蚁,车马如犬,连那街道,都似绸带般细细窄窄穿梭在视线里。
身下触觉粗糙不平,随着他仰起上身,还有滑动的趋势。
这下,男子的酒猛的醒了过来。仰到一半的上身极快地重新贴了回去,一动也不敢动。
太……太高了……
冷汗满背,倒霉的男子急的几乎要哭出来。
这边,处理完挡路的路人,华以沫又钻进车厢里,低头去望躺倒的苏尘儿。眼底的冷冽渐渐融化成水。那水里波光点点,跳跃着点点怜惜。
那一日之后,苏尘儿就病倒了。
绝症好救,心病难医。纵是她华以沫医术超群,也无法抚平失去亲人带来的切肤之痛。那伤寒早被她轻易拔除,余下的郁结华以沫却只能束手无策。
听到华以沫重新回了车厢,苏尘儿缓缓睁开了眼,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被华以沫伸手扶了住。
苏尘儿半个身子靠在华以沫身上,神色有些倦怠,只是强撑着精神,低声道:“到哪里了?”
“再两三日应该就能到海域了。”华以沫放柔了声音道,“尘儿觉得身子可有好些?”
“嗯,好些了。”苏尘儿点点头,眼底掠过一丝忧色,“雷振云应也快到阮家堡了,怕是这几日,江湖又要起了风波。希望在那之前,能先到海域再好好计划罢。”
“雷振云这厮,当真阴险。”华以沫的目光冷了冷,“亏他们雷家堡和阮家堡的世交,眼看着兄弟赴死,竟连尸体也不忘记利用。”
苏尘儿闻言,唇角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通透的目光似是欲勘破滚滚红尘:“不过一个利字当头罢了。之前两堡结交,有助扩展势力。到如今两人势力不相上下,义父一死,阮家堡必定有所弱势,这对雷家堡自是有利不过。”
“正道之人,不过如此。”华以沫神色嘲弄,“这雷振云还死抓着我们不放,口口声声喊着报仇,却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苏尘儿缓缓摇了摇头:“江湖比你所想还要复杂许多。其实雷振云并非听不进去。相反,事实上,他早就起了疑心。那日他之所以离开,正是因为心里猜到了几分,也疑上了刺影楼,才不愿与你争斗下去。他知道即便能杀了你,自己也难免有所折损。只是之前雷家堡动静闹得太大,你不死,雷家堡的声誉就无法得到挽回。即便他确认了凶手是刺影楼,你也依旧要继续背着这个黑锅。”
华以沫的神色在苏尘儿的话里一点点冷凝成冰。
苏尘儿叹了口气,继续道:“唯一的好处,是这事之后雷振云会对你有些收手,用阮家堡的仇恨来转移江湖人的视线,自己却不会再亲自出马了,至多派无关紧要的手下与阮家堡一起对付我们。这样既正了名声,又得了江湖美誉,可谓一石二鸟。”
“果然和他儿子一样阴毒。”华以沫不屑地嗤了一声。
“算了,随他们去罢。”苏尘儿轻轻拍了拍华以沫隔在膝盖上的手背,软言道。
“可是若是阮家堡真的寻仇而来……”华以沫的眼底闪过一阵踟蹰。那个时候,当真是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阮天鹰因她而死,华以沫心底除了对苏尘儿的怜惜,难免也存了一分疚意。她向来不喜欠人恩惠,如今欠了一条人命,还是苏尘儿视若亲人的命,实在更加棘手。阮家堡若派人杀来,她难免多几分忌讳。
苏尘儿听懂了华以沫的意思,一时平静的眉眼间也难得添了些烦乱之意。她思虑的比华以沫还要多上一层。如今义父一死,膝下只有阮君炎一子撑起整个阮家堡,若是得知了这个消息,也不知会不会失了理智。而风茹那里……苏尘儿眼底忧色更重。她是清楚义父与风茹夫妻感情甚笃的,这死讯一旦传入她的耳朵,怕是不啻于巨锤砸心,后果不容乐观。
可是,刺影楼到底为何又要杀华以沫?之前明明都是以她为目标,为何如今转向了华以沫?更奇怪的是,竟然还在暗杀时特意避免伤了自己的性命。听红烛的意思,对方似是要留着的自己命。若对方当真恨自己到绞尽脑汁布下这一个个局,又为何不干脆下杀手?除非……杀了自己,对幕后之人不利。
一个个谜团浮上苏尘儿心头,近的几乎伸手就能触碰到之后的,却像是隔着水中花镜中月,总是差上这么一点。
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少爷,少爷……”
一个人影匆匆奔进阮家堡,神色慌张无措,眉眼间还带着不敢置信的惊惧。突然,他脚下一个踉跄,被身前的台阶绊住,整个人都往前猛的摔出去,狠狠落在地上,膝盖与手肘传来火辣辣的痛意。男子却恍若无觉,看也不看被磨破的膝盖渗出血来,继续往少爷的院子奔去。
阮君炎正在院子堂前与管叔商量着阮家堡的琐碎事务,远远地便听到呼唤声,不由抬起头来,略带诧异地望向门外。
视线里,很快出现了那个奔跑的人影。只见他在众人诧异的目光里跌跌撞撞地跑进门来,目光瞥见阮君炎,忽然脚一软,几乎是摔着跪在地上。
“少……少爷……”男子话语颤抖,夹杂在喘息声里几乎听不分明,“大……大事……不好了……”
阮君炎见状,不知怎的心里突然一沉,有不详的预感泛上来。他强压下不适,镇定着声音道:“别急,发生什么事了?慢慢说。”
“堡……堡主他……”男子的头伏在地面,手看起来快要撑不住身子。
闻言,阮君炎神色一沉:“我爹怎么了?”
跪在地上男子喉咙里蹦出一声哭腔,声音如雷般在众人耳边炸开:“堡主他逝世了!……”
“砰!”
椅子翻地声在男子话语方落的时候轰然响起。阮君炎脸色苍白如雪,不顾身后被自己撞翻的椅子,怔怔地望着身前跪着的手下,脑海里一片空白,竟说不出话来。
房间里只有禀报人的喘息与泣声,其余人都寂静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震惊,似是无法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
堡主……死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