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三年元月方过。
翰林编修李寻欢上表,辞官归故里。
圣怒而允,命文武百官不得相送。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靡靡帝都,金马玉堂,终还是与这位天生的侠客,江湖的浪子失之交臂。
他离开的那一日,雪落如毡。
赶车的小童身穿蓑衣,头戴斗笠,坐在车辕上,俊俏的面容上既没有离别的伤悲,也没有归家的喜悦。
安静沉默的仿佛一座石像。
李寻欢伸手推开车门,最后看一眼这座都城。
都城雄伟平静,任由雪落在它的身躯上,任凭身体内的行人离去归来,千年百年日月更替草木枯荣都不曾同它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它只是站在这里,自有无数人去瞻仰百代人去膜拜。
李寻欢仰头大口喝了一口美酒。
滚烫的酒液流入他的喉咙,灼而辣,辛而香。
他朗声笑了笑。
“诗万首,书千卷,不及人间一场醉!”
“启程吧。”
说罢,合上了门,再也不看。
那童儿闻言,手腕一扬,马车慢慢悠悠的驶进了茫茫风雪之中。
马车缓缓行在雪地之上,外面凄风呼啸,雪覆如毡,马车里却温暖如春,舒适干净,李寻欢半闭着眼眸,颇生出些许懒散闲漫之气。
马车行了不到一刻,那童儿忽然呼嗬一声,抬手勒住了马。
骏马嘶鸣一声,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足印。
“少爷,前面有人。”
那童儿轻声说道。
李寻欢闻言推开车门,看了一眼,就已忍不住跳了下去。
前方有一人一马。
在这漫天的风雪中,那人既没有戴斗笠,也没有穿蓑衣,甚至连衣服都格外单薄,他的头发眉毛上都已经被雪覆盖,浓密纤长的睫毛都已经被雪打湿。
他站得笔直而坚定,牵着马的手指已经根根红肿。
他已经站了很久。
但他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寒冷,疲惫,孤独。
他的心滚烫而火热。
一把火焰在他的心中汹汹燃烧。
梦想,枷锁,朝堂,江山,众生,在这一刻,都被这把火焰烧的灰飞烟灭灼的尸骨无存。
理智这两个字,在这灼人的火焰强烈的冲动面前,孱弱的浑似一个螳臂当车的婴孩脆弱的仿佛滚滚江流之下的堤坝。
他本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一刻,却是觉得自己比天下无数侠客英雄都要来的强壮勇猛。
这位侠客英雄站在那里,终于等到了李寻欢。
清秀的面容上笑出了两个酒窝。
“李寻欢。”
他轻声唤道。
李寻欢飞快的跑到他的身前,看着他。
看着他落满雪花的眉眼,看着他红肿的指头,看着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单薄身躯。
叹了一口气,将身上的皮裘裹在了他的身上。
雪越发的大了。
铺天盖地,浩浩荡荡而来,誓要将这个人间变个颜色。
秦儒连眼都不想眨上一眨。
他看着李寻欢,扯了扯冰冷干燥的嘴唇。
“你以为你不告诉我你启程的时辰,我就不能来送你了吗?”
“你总要回李园,”
“而我总能等到你。”
他又笑了笑。
有些得意,有些满足。
浑不像朝堂之上那个口吐莲花舌战群儒的秦大人,更不像是那位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满心众生安危的秦书生。
他只像个终于等到自己要等的人的孩子。
李寻欢道:“你又何必来?”
秦儒道:“我是个书生,读书人行事,明己心,正心意,我若不来,我这一生都会后悔。”
“朝堂之上的事情,我知晓,但今日却不打想管。”
“圣上的旨意,今日,我也不想管。”
“我只想来见你一面,替你送上一杯送行酒。”
他用红肿僵硬的手指解下腰间的酒囊,送到李寻欢的面前。
“寻欢此去,不知经年,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你我恐再难把酒言欢,抵足而眠,只愿寻欢,如鱼入海,自由平安,喜乐开怀。”
他一向说话轻声慢语,咬文嚼字,这句话说来,却是格外的洪亮坚定,朴实直白。
李寻欢忍不住笑了笑。
他本还有很多话要说,要劝。
但是此刻却什么都不想说,不想再劝。
这世上肯于一个人为了你无视皇帝旨意,站在满天飞雪之中,站在一条不一定何时能够等到你的路上,默默的等待,只为为你送上一杯别离酒。
这样的情谊,这样的人。
无论在说什么,再劝什么。
都已无用。
李寻欢伸手一把接过酒囊,仰头大口喝酒。
酒一入口。
便觉得苦。
苦到深处,又愁。
愁断了肠。
酒入断肠,反生出甜来。
甜得心肺都像是蜜糖里滚了一遭。
李寻欢眼中闪现出一丝震惊,他放下酒囊。
“这岂不是公孙银子的苦酒?”
秦儒笑道:“正是,你当日了结了那女子,我便想,你若再也喝不上这苦酒,必定心中遗憾,于是又寻人照着那人留下来的方子酿了。”
“本想你我再把酒言欢之时拿出,如今却只能做一壶别离苦酒了。”
李寻欢朗笑一声。
“这天下之人颇多,若论知我者,必有你秦儒。”
雪花落在了他的头发,肩上,面颊上,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的功夫,李寻欢此时也浑像个白雪砌就的人一般。
但那双奇异的眼睛,漆黑的依旧仿佛是碧绿色的,浑似春风吹动的柳枝,宛如夏日阳光下的海水,无论经过怎样的折磨苦难,黑暗烈火,都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他喝酒的时候依旧潇洒落拓的像是个武林侠客多过一个饱读诗书的当朝探花。
他也终将去做武林侠客,去当江湖浪子。
依旧神气的要命。
从来令人喜欢的要死。
书生也忍不住笑了。
他今日来这里,本不仅是想要送上一杯送别酒。
但如今,和李寻欢站在这风雪里,看他喝下他亲手酿的苦酒,听他说这一句话,心中所有的火焰忽然间全部熄灭不见。
他只觉得在这一刻,心中竟是应了方才送给李寻欢的话中的四个字。
平安喜乐。
便是从此天高地远,永不相见,也已足够。
秦儒道:“沧海桑田,荒漠洱海,只愿寻欢不相忘。”
他伸手夺过李寻欢的手中的酒囊,大口喝了几口苦酒。
苍白冰冷的面容被酒液激出了一片嫣红,秦儒的眼神却明亮的一如星辰,他伸手复又将酒囊递到了李寻欢的面前。
李寻欢接过,一口灌下了所有苦酒。
他笑了一声。
“今生今世,莫敢相忘。”
秦儒笑了。
安宁而满足。
他带着笑容,踏上了马背,抱拳道:“寻欢,珍重。”
“珍重。”
李寻欢回道。
秦儒最后看了他一眼,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漫天的白雪,顷刻间淹没了他的身影。
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李寻欢见他身影再也看不见,将手中的酒囊挂于腰间,踏过茫茫风雪,踏进了马车。
“走吧。”
他叹了口气,对那童子说道。
马车复又慢慢悠悠的驶进了苍茫天地间。
过了片刻,道边的树下,一堆积雪忽然动了动,钻出来一个人来。
他一身的白狐裘,不知在那呆了多久,满头满脸都是碎雪,站在雪地里,比秦儒李寻欢不知要像上多少倍雪人。
他站在那里,望着李寻欢的马车,雪水遮住了他的视线,但他连抹都没有抹上一抹。
因为他的手指早已冻僵,连动不能动上一下。
他缓慢的动了动嘴唇。
沙哑撕裂的声音从曾经花瓣一般粉嫩的唇中缓缓吐了出来。
“秦儒。”
他忽而笑了笑。
浑似天生的妖魔转世的煞星。
一步一步艰难的向都城走去。
那里有他曾经最想要的一切。
有权力,有美酒,有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