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起又落下,火车在京广铁路线上没有一刻减速,从一个山洞穿过另一个山洞,车轮下的铁轨,蜿蜒交错,有转向,有交叉,还有逆行,但它始终向前,而他始终往北。
一等车厢内,于宇轩肩靠着车窗,右手拄在玻璃上支撑着太阳穴,他的额头随行驶的列车轻轻晃动,身上还披着件秦武为他盖上的军大衣,睡着的时候,还不时地皱着眉。
“师座,前面就是武汉车站了,那里驻防了桂军一个旅的兵力,我们强行通过的话,我担心他们会炸毁铁路!”孔杰扶着座椅,一排排地走到于宇轩面前报告道。
于宇轩仍然紧闭着双目,微动的手指证明他已经醒来,淡淡道:“通知全师准备战斗,八千人难道还吃不下一个旅吗?”
“是!我这就去通知老孙他们!”孔杰领完命,转身跑到二等车厢,对孙大彪和齐书恒宣达了战斗指令。
武汉车站,一名年轻团级军官负手站在铁轨中间,一千多名士兵在他身后临枪待命,看着前方列车一声鸣笛后,渐渐慢了下来,李炜,桂军七十五旅一二六团团长,宣军撤离武汉后,他所在的七十五旅被留在了这里,他的驻防任务是扼守京广铁路运输线武汉车站,保护途径的列车免受兵匪袭击,以及铁路的日常维护。
由于长沙兵变的消息被雷震封锁,李炜和他的长官部没有一点准备,此刻,他只是奇怪这辆在昨天就已经离开武汉的列车,为什么事隔一天又开了回来,如果是补给专列也就罢了,可偏偏是民用客运,这太不正常了。
“团长,是一方面军长官专列!”一个士兵远远地朝李炜喊了一声。
李炜更加疑惑了,中央军怎么会乘坐客运列车开往武汉呢?而且事先都没收到电报通告,难道是紧急任务?一级机密?
就在他困惑时,前面一个中央军士兵出现在了铁轨上,高喊道:“长官!我是一方面军于师长的传令兵,于长官就在专列上,请你上车一谈!”
李炜踌躇不定,对身后部下道:“你们在这守着,如有意外,立刻炸桥!”
“是!”部下应了一声,吩咐人去布置了爆破点。
李炜就在传令兵的带领下,缓步朝着还在鸣笛的列车走了过去。
上了列车后,传令兵在于宇轩耳边低声道:“长官,桂军一二六团团长已经来了!”
于宇轩闻言后半睁开眼睛,看着那名穿旧军阀灰布军装的团长,从座椅中间的通道走了过来,孔杰孙大彪等人都在暗使眼神,准备随时将入了猛羊群的小绵狼给摁倒。
“报告于长官,桂军七十五旅一二六团团长李炜报到!”李炜站直身体道。
于宇轩接过秦武递来的咖啡,抿了一口,悠然道:“你真的认我这个长官?”
李炜听得这话暗藏深意,回道:“据我所知,中央军和桂军同属北伐军作战序列,您当然是长官!”
“那好,带上你的队伍跟我一起去北方!”于宇轩盯紧李炜道。
李炜看着他领口隐约露出的红巾,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底气不足地道:“这不好吧,我奉命在车站设防,没有第三方面军长官部的命令,我不敢擅离职守!”
李炜被那目光看得心里直打颤,索性道:“而且,您是中央军的长官,我一仆不侍二主!”
“拖下去毙了!”于宇轩收回目光,又喝了口咖啡。
孙大彪立刻卸了李炜的佩枪,推搡着他往车下走。
李炜是家里的独子,年迈的母亲还在家等着他,靠着他每月寄回的几块大洋艰难渡日,他一想到自己就要死了,家里的老母亲怎么办?谁来赡养?
“长官,我求你别杀我,我不是怕死,我家里有八十岁的母亲等着我养活,只要你不杀我,我什么都听你的!”李炜突然回转身体,死死地抠住车门,流着泪哀求道。
于宇轩放下白瓷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车门边上,放缓语气道:“没想到你还是个孝子,杀了你倒是可惜了!”
李炜看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两根金条,递到自己手里:“这钱你拿着,回去好好照顾你的母亲!”
“长官,你不杀我了?”李炜盯着手上的金条,又看了看披着军大衣的于宇轩,有些不敢相信。
于宇轩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李炜转身没走出几步,孙大彪却急了,大喊一声:“你站住!”
孙大彪拔枪指着李炜道:“师座,你就这么放他走了,他回到一二六团还是会炸断铁路,跟我们作对的!”
“让他走!”
孙大彪见于宇轩绝意要放走李炜,他懊恼地收回了手枪。
李炜捧着黄闪闪的金条,就这般走出十几米远,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对方长官已经走回了车内,竟没有一个人跟出来将他追回。
他又向前走了几步,终于下了决心,转身跑了回来,不顾士兵的阻拦登上列车,向这位对自己有不杀之恩的叛军长官表态道:“长官,你们是要去北方吗?我给你们放行!”
孙大彪等人见状,碎了一地的眼珠子,原本还打算大干一场的,没想到两根金条就收买了一个团长,可他们又怎么会明白,对于一个孝子,于宇轩收买的不是一个军阀团长,而是一颗感恩的心。
于宇轩望着窗外道:“你为我们放行,你对上峰又如何交代?不如跟我走吧,才能留住自己的性命!”
李炜心想反正已经这样了,留下来也是一死,他这辈子还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呢,今天就闯一回祸吧,把军帽一摔,有些小激动地道:“长官,我听你的,我手下还有一千多号弟兄,全都交给你了!”
于宇轩一伸手,立刻有人递来了红巾,他亲自为李炜系上,**师从此又多了一个团的编制,桂军团!
第三天,广粤,魔都,天津,青峰城————“快来看啊,长沙兵变啦,叛军师长于宇轩,昨日北伐英雄,今日革命罪人。。。”
尽管雷震竭力封锁消息,可纸毕竟是保不住火的,各大头条,各大版块纷纷刊登,叶轩辕受于压力,万分痛心地下达了肃清令,于全军发布通告,堵截叛军**师向北流窜,缉拿叛军师长于宇轩可就地正法,绝不姑息,以肃革命纲纪。
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候,叶轩辕靠在皮椅上,身心俱累,那个让他担心不断的弟弟啊,终有天会同自己血脉相残,同室操戈,这是他无力改变的结局。
皇浦清婉站在他身后,悄然垂下了侧脸,流动的眼波中,可是穿越了千年的忧愁吗,这万丈的红尘深渊啊,就连她也无法挣脱其中。
长沙的街头,还留有兵乱的痕迹,伤兵们相互搀扶着蹒跚而行,有的大声斥责着什么,很愤恨的样子,缠满纱布的手胡乱比划,说得煞有其事。
外面太阳毒辣的中午,雷婷站在满目疮林的路中间,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摇摇欲坠的瞑纸人儿,天空中也不见了他的微笑,日光太强烈,云太深,很好的理由。
司机看着她已经站了很久,小声地询问道:“雷处长,我们要不要回去?”
她感觉周围的声音都偷偷溜走了,只剩下伤兵们无声地比划着双手,司机不停地请示,嘴巴无声地动着,有个傻子在玩他的衣角,头上缠的纱布让他看起来像只兔子,显然是被手榴弹炸成了白痴。
“雷处长?雷处长?你没事吧!”司机看着雷婷的失措的样子,声音也变得焦急起来。
雷婷茫然地摇了摇头,远去的声音终于回来了,她忽地捂住唇哽咽起来,哭得越来越大声,哭得越来越伤心。
那个傻子懒洋洋地往这边瞄了一眼,接着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继续晒着太阳专心拨弄着衣角的线,仿佛在嘲笑世间的痴人,永远都看不清,深爱的最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