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冗长的梦境。
梦的开始,是在苑碧的书房。十几岁的苑碧正在习字,苑碧自幼习的是王逸少的隶书,笔风苍劲。她习得极认真,连云低走了进来都未曾发觉。待云低出声叫了一句:“阿碧。”
她才笑盈盈地抬起头来,对云低说:“阿云,你来了。你看我这诗贴写的好不好?”
云低走上前看了一眼,写的是诗经·郑风里的一首诗。云低只瞥见最后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云低转头瞧住苑碧,认真地说道:“阿碧,听我的,不要再写这诗,不要在想他。”
苑碧面上十分疑惑,梦中的云低也十分疑惑,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
然后,场景又转到了谯郡戴安道的家中。
云低长发披散,疑惑的问站在对面的桓伊:“我为何会出现在你梦中?”
桓伊面色温柔的轻抚着云低的长发,说:“自然是因为,我喜爱阿云你啊。”
云低疯狂地摇着头,想要将这一句忘掉,可它偏偏不停的在耳畔重复。
自然是因为,我喜爱阿云你啊。
自然是因为,我喜爱阿云你啊。
……
然后,又回到了谢府的内苑。
正是春光明媚,微风徐徐,轻风拂柳。
幼年的云低和苑碧手牵着手,闲步在院子里乱逛。逛着逛着便逛到后苑的一座假山旁,山是巨石堆砌的,上面凿有步梯,可拾阶而上。假山上建了一座凉亭,叫做墨竹亭。忽听苑碧声音欢快地说:“阿云,你看……”
云低便随着苑碧指的方向看去。见亭子里站着一人,身着一袭青色的广袖长衫,趁着周围的翠竹,简直要融进了这满园春色里。
苑碧满面飞红,羞涩地说:“阿云,这就是我的良人。”
忽而,画面一转,苑碧和云低都已站在了墨竹亭里。苑碧满含泪意地看着云低,恨声质问:“你为何抢了我的叔夏,为何……”说着便将云低狠狠推出了亭子。
梦境就此结束。梦里最后的声音,便是自己耳边呼呼的风声,伴随着苑碧恨声的质问:“为何。为何。为何?”
云低乍然惊醒。
细碎的汗珠顺着额头渗出来,云低口中喃喃自言:“阿碧,我没有,我没有……”
半晌,云低方才清醒过来。
抬目环视了一圈,见是木窗睡时忘记了关上,此时窗外有风呼呼的吹进来。
云低起身走向窗子,将支窗子的撑木随手抽起来,将将抽到一半,云低突然怔住。
这里是,这里竟然是,谯郡安道先生的家中。
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去了城楼么?不是应该已经……
云低揉了揉胀痛的脑袋和后颈。用力的回忆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后,揉脖子的手就僵住了。
她赤着足,披散着头发,飞快的朝房间外奔去。
才出屋门就瞧见正朝这房间走来的戴逵,云低上前一把抓住戴逵的衣袖,口中一叠声道:“安道先生,安道先生……”
戴逵摆了摆手道:“你这孩子,我正要去看看你醒了没有,这是怎么了,鞋子都不穿好就跑了出来。”
云低急切的问道:“先生,我是怎么来的这里?”
戴逵说:“自然是被送到这里的。”
云低摇摇头说,“不是,我是问,谁送我来的这儿。”
戴逵答道:“是桓伊手下的几名侍卫送来的。他们送了你就马上走了,说是豫州被困,他们要急着赶回去。”
云低一怔,松开了戴逵的衣袖,心口处仿佛被扎了一下,细细的晕开一丝疼痛。桓伊,他怎么能这样?他救了自己那么多次,难道就再也没有报答了机会了么?连陪他赴死亦不能够?
想起先前梦中的情景,云低苦苦地一笑,“阿碧……你看,他终究是你的。”
戴逵瞧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疑惑道:“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先生,桓伊他,他,葬在哪里了?”云低小心翼翼的瞧着戴逵。生怕他说出尸骨无存的话。
兵临城下,他又是一方主帅。当时秦军那势在必得的气势,若真的杀红了眼,可不是连尸骨都难寻了么。
戴逵惊讶地看向云低,只见她面色惨白,分明未见有泪落下,却觉得她是真的伤心到了极致。细细看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道:“云丫头,你可是喜欢上我那徒弟了?”
云低一愣,认真的思索片刻,低声答道:“许是吧……”反正他人已不在了,苑碧也不会再埋怨自己,即便真的有些喜欢,也是过眼云烟罢了。
云低叹息一声,那双莫测难明的眸子,那净澈空灵的声音,那一袭青衣,那千面风华……再也见不到了。许是真的有些喜欢的,不然,为何会觉得这样心痛呢。
戴逵听了她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却不满意,“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没有或许的道理。”顿了顿又一脸哀伤地说:“其实我那徒弟倒是真心待你,明知那情况九死一生,还特特拨出兵马来护送你到安全处。”
云低听了更是心中难过,垂着首说不出话来。
戴逵安慰道:“也不要太伤心了。去吧,去溪边散散步,舒缓一下。”
云低低低的应了一声,便游魂一般的朝竹林里走。
戴逵忙一把揪住她,按着她进屋套了双木屐。
瞧了瞧,觉得她披头散发的模样不太好,又随便拿一根发带将她的长发潦草的一系,愉悦地说:“成了。丫头天生丽质。去吧。”
云低此时不知神游到了哪里,也未觉察出戴逵的不妥。
她站起身就朝门外走去。穿过木制的院门,穿过走了半年多的林间小径。
脚下踢踢踏踏的木屐声,总让云低有一种错觉,她几次回过头向后看去。可是竹林中空空荡荡的,只有自己一人。
忽然,竹林里飘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笛声。
云低心跳一滞。
愣愣地看向发出声音的那个方向。
足足一盏茶的时间,她才回过神,急急提起长衫的衣摆,朝发出声音的那个方向跑去。只是脚下木屐不便,几次险些跌倒,云低索性脱掉木屐,赤着足继续朝那方向跑。
竹林里虽积了厚厚的竹叶,但也时不时有细小的枝杈藏在其中。因而,当云低一路飞驰,跑到那笛声传出来的地方时,光裸的脚背脚底都已被划破了几道口子。
这是云低来了半年的溪边,溪边有两块巨石,一块是自己常坐的。另一块,正半躺着一人,一袭青衣,一支翠色竹笛,一曲云低听了半年之久的曲子。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桓伊收了笛子,支起身朝后面望去。见果然是云低,便朝她展颜一笑。
云低半晌不敢动弹,生怕是美梦一场。直到脚心里被划破的口子传来刺痛,她才知道,这不是梦。
“你……没有,没有死?”
桓伊笑颜淡去蹙眉瞧着她,散乱的长发被一根发带胡乱束着,脸上满是仓惶疑惑之色,一袭白色长衫也是皱皱巴巴,脚下甚至连鞋子都没有穿。
见她脚背上正往外渗着血珠子,桓伊一跃从巨石上下来,边朝她走来边说:“怎么这样子就跑了出来,总不能是梦游着出来的。”
云低见他愈走愈近,愈走愈近,面色渐渐泛起微红。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番模样,更是羞赧,连忙将光裸的赤足藏进长衫里。
桓伊却走上前,蹲下身子,将她的长衫往一旁一拨。
云低惊喝:“你作甚?”
桓伊头也不抬的答道:“看看你这双脚废了没有。”
云低闻言不好意思的又将脚向里挪了挪。
桓伊皱眉抬起头看向云低,见她面色绯红,双眼直直盯向地面,看也不敢看自己。这才察觉她竟然是害羞了。
桓伊抚了抚额,无奈的起身,与云低对面而立。
云低正待抬头质问他,却猛地觉得眼前一晃。
桓伊竟然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云低急忙推阻着要下来。桓伊却冷了声音说:“你这脚再下地沾些灰尘,只怕真的便废了。”
云低只好不再作声,任由他抱了朝来路走去。
一路上桓伊面色都有些不好,云低竟然不敢再开口质问他。分明当日是他将她一掌击晕的,怎么现下他就好像什么都没做过一样。分明是他惹她伤心了一回,怎么连个解释都没有。
进了院子,便瞧见戴逵悠哉悠哉的坐在石凳上独自下棋。云低这才想起来,先前竟然被他给诓了。于是气恼地开口道:“先生,你怎么骗我?”
戴逵一抬头,便看到桓伊正抱着赤足的云低走进来。急忙广袖往上一抬。口中揄挪道:“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啊。”
云低正要开口驳斥。桓伊却先开口说道:“先进屋去包扎伤口。”
云低只好闷闷的住了口,恼恨地望了戴逵一眼。
戴逵见他二人进了房屋,才一收面上的笑意,一脸思索地朝屋里看了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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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觉得有爱了,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