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低特意换了男装去赴约时,王献之乍看是有些惊讶的。
在他印象中云低着男装的几次,都是因一些缘故而不想被人看到。
也不是说云低着男装不好,相反云低生的虽然秀气,但眉宇间总有一股子倔强不服输的劲头,很有几分英气。这么扮来,在当下流行外貌以弱为美的建康,颇有美男子风范。可王献之心中总觉得有些别扭,就问,“怎么今次着了男装了?”
云低听王献之这一问,朝自己身上一看,也登时觉得有些奇怪。
自回到建康起,除开在清心馆为了避免麻烦,时而男装进出,自己就很少再着男装的。
“我,我是怕……”怕?怕什么。云低自己心中一怔。
“是怕桓伊知晓我们私下见面么?”王献之问出这话了,才明白自己心中在别扭些什么。
“不是不是,”云低慌乱的摇摇头,“我是怕父亲责怪我总是出去乱跑,这才换了男装偷偷溜出来的。”
云低这借口找的牵强。
谢中丞自打她回了建康,对她是下了真心宠爱。虽嘴上什么都不说,实则但凡云低稍觉哪里不随意,不几日就会发现这里已经变了模样。这是用了心的。
王献之更知道,谢中丞私底下甚至一直在着手操办,想将云低的身份入到陈郡谢氏。
陈郡谢氏是百十年的公卿世家,顶级的门阀贵族,想入这样的家族,谈何容易。
可见谢中丞对云低真正是宠爱的。
毕竟血脉相承,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既然知道这些,王献之自然知道云低扯的借口很苍白,可他不去拆穿她。虽然心中别扭,但他今天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同云低商量的,他不想将心思枉费到别的地方。
思索了一下,王献之才开口,“云低,我今天是有事要同你说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明显眉间微蹙了起来。云低有些忐忑,她这几日一直是忐忑的。她不知道桓伊的归来究竟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桓伊会怎么做,王献之会怎么做,自己又会怎么做。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有忐忑。
“云低,我同父亲提过我们的事情了。父亲答应我,可以将你纳作贵妾。”
云低一怔,“贵妾?”
她从未想过,在自己的人生中会出现这样一个身份。
她的父亲对母亲一往情深,一生从未纳妾,就是母亲早逝,他也从未想过要再娶别的人。她的姐姐,是谢氏嫡女,当初定给琅琊王氏最尊贵的王良,也是以妻的身份下的聘。即便是自己,同桓伊那一桩赌注为由的婚约,桓伊也是许自己为妻的。
云低从未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从一个人口中,听到,我许你为妾。
且这个人是她所爱所敬的王献之。
云低那一刻,甚至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他凭什么就这样轻飘飘的告诉自己,他可以将自己纳作妾。用这般施舍的姿态。
云低冷声说:“看来你觉得做你的贵妾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
王献之说:“云低,你听我说。我真的尽了全力,我最多只能许你为贵妾。”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愿意做你的贵妾?”云低已经忍不住拔高了声音。
“云低,你当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我自然想许你为妻的。可王氏的情形你也知道,不是我想做什么便能做到什么的。若不然,道茂的事情,我也不会那样无力。”
“可郗道茂至少是作为你的未婚妻逝去的。难道我在你心中就只配做妾?”
王献之听到云低直呼郗道茂名讳,心中也抑不住泛起一丝恼火,“你在我心中自然是重的,不然我也不会去苦苦求父亲,若不是我苦求,我连纳贵妾都是做不了主的。你怎么不懂我的难处……”
“我是不懂你的难处。连镜花那样卑鄙的女子,你都能纳作妾,我为什么要去自取其辱。”
“你觉得作我的贵妾是侮辱?”
“那王九郎觉得我应该是感恩不尽么?”
王献之也动了真怒,自己好不容易求得父亲同意了纳她。她不知道,要让一个毫无身家背景的姑子以贵妾的身份进入琅琊王氏,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贵妾不同于妾,妾可以有很多个,而贵妾却是身份仅次于正妻的地位。自己尚未娶妻,却先要纳贵妾,这才是对以后的正妻一个极大的侮辱。父亲若不是看在当年于道茂一事上对自己的愧疚,是不会答应这样无理的要求的。
在琅琊王氏,有几个人能真正左右自己的命运,连王羲之自己都是不能,王献之自然也不能够。他的妻子是谁,从来不是他能决定的事,以前不能,现在同意不能。他以为云低能懂。她一直都很懂事。
云低看着王献之的面色逐渐阴暗下来,却丝毫不想退让。
王献之见她眼眸中那坚定之色愈发强烈,终究无奈,“云低,你可不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是真的想同你在一起的……”
王献之一贯是高高在上,如九天明月一般的人,此刻居然露出几分乞求的神色,棕色的眸子仿佛盛了数不尽的无奈与哀伤。
云低不是不动容的,她无法拒绝这样的王献之。
于是,云低终究是不再说什么,只能卸下坚持,轻点了一下头。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她觉得委屈。
两人都无话再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明确的相互表露心迹。
本该是深情款款,最后竟都相对无言。
怪她太倔强,还是怪他太懦弱。或者,只能怪命运弄人罢。
可他们都不知道,命运的作弄,不仅仅如此,他们想的终究是太美好了。
当建康城中的贵族间开始传起,王九郎痴迷一个身份低贱的下等人,预备纳为贵妾这消息时。这事情就已经开始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去了。
琅琊王氏内部指摘纷纷,王羲之还未来得及求情,就被直接否决。家族几位掌权人严肃以待,要求王献之务必将这流言肃清,不能坏了琅琊王氏名誉。晋国国风开放,可以允许贵族子弟放荡不羁,哪怕是再行止乖僻,也至多是家族不予重用。可唯此一点,贵族绝不能忘了自己贵族的身份。在这个时代,门阀观念是深植入人们血脉间的东西,谁也不能动摇,谁也不可僭越。若有一个贵族胆敢罔顾身份,同下等人为伍,那简直是天大的罪过了。
皇室之中更是议论纷纷,皇帝最亲近的堂姑新安长公主进来日日为这事如泪洗面。她等了这么多年,一直将王九郎视作自己囊中之物,她以为她只是在等王献之忘记过去的那个人。毕竟她不能同一个故去的人计较什么。可现在,居然等到王献之要纳一个下等人为贵妾的消息,这教她如何能咽得下。以她长公主之尊,深情不渝的等了这么多年,居然抵不过一个卑贱的下等人。于是她日日跑到皇帝面前哭闹,要皇帝下旨将自己许给王九郎为正妻,并不许他再纳妾。
至于贵族间对王献之的评议更不必说。郎君们一向恨王九郎是天之骄子,好不容易得了这样一个由头,见着的自是语带讥讽,说王九郎好不洒脱,为博红颜一笑连身份都可不在意。女郎们却一律是哀哀怨怨的,说九郎本是天上的明月,怎么可以如此自甘堕落。
王献之为这传言再次被家族禁了足。家族一致认为,无论如何只要王献之不在露面,这流言自然而然也就平息了。王献之在江左年轻贵族子弟间,名望本是一等一的好,家族并不想将他就此弃置。
而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桃叶。至此也终于明白,自己似乎闯了大祸。
她本只是想将这消息传到新安公主耳朵里,让新安好收拾了云低。孰料,辗转将这事告诉的公主府掌事尚宫,那尚宫嘴长,不仅把这信息透给了长公主,更是传的整个建康贵族间都沸沸扬扬。
王献之还因此被禁了足。
桃叶有些怕了,她害怕将来有人追究起来,自己难逃责难。
这几日她自然是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小苑中哪也不敢再去。却不曾想,她不出门,倒有人找上她的门来。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