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还是他初回建康那天,在谢府门口的匆匆一面。此后,她刻意躲避,便是在安石公府上错肩而过,她也刻意不去细看他。
因为她心中是怕的,谢府门前一晤,她能感觉到他沉沉的怒意。仿佛就有一柄真的利刃从脖颈处险险略过,那冰冷的凉意,使她遍体生寒。
而此时站在他的身后,那股寒意又好似从四肢百骸蔓延出来,令她有些战栗。明明只是一个背影,他似乎在摆弄着水池子边上的一座木制翻车,挽了衣袖,闲适的姿态。可她就是有那么清晰的畏惧。
于是她本来酝酿的一句气势汹汹的质问,一出口就带了三分怯意。“桓伊……你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竹青色的背影略缓了缓,拿了置于一旁的巾帕将手擦净,才转过身来,看向云低。
“阿云想要我说些什么呢?”他面上似笑非笑,一句话说的云淡风轻,好似真是什么也不知晓。
可是只需他一开口喊出那一句阿云。
云低脑中那些模糊的记忆,就好像找到了头绪一般,一点点清晰起来。
云低记起了那天从安石公府上出来,被新安公主的护卫挟持,记起了不知被什么药迷晕了过去,记起了有人在她耳边一遍遍或恼恨或压抑地唤她,阿云。伴随着记起的,还有他俯身在她身上惩罚般的肆意驰骋,那被撕裂般的痛楚……
云低豁然抬头,怒视着桓伊。
桓伊先前见她面色一变低头去思索时,就缓步朝她走来,这时刻恰恰走至她面前。离的很近,云低眼中的恨意清晰可见。
桓伊神色依旧,伸手抚向她的脸庞,还未到达,就被云低一掌拍开,并大退一步站离他远了些。
桓伊笑了笑,“记起来了?”
云低看着他这般形容,就好像那件事本就理所应当,根本不足挂齿。
为什么会是这样,她的清白,她绝望般的痛苦,他竟能这般轻易的玩弄于鼓掌。
云低不想流泪,在这个人面前,流泪只会更让她觉得耻辱。可再努力的撑大眼睛,那泪珠仍是不自主的落了下来。
桓伊笑容隐去,冷冷开口:“就这般令你痛苦么?谢氏阿云,你可曾记得,你本就与我有婚约在?若非你不守承诺,现在我们已是夫妻……”
云低胡乱拿衣袖抹了一把脸,怒道:“便是我毁约在先,你也不该这般报复。”
“这怎么能说是报复呢。”桓伊走近她一步,“阿云。那一日你被新安的人下了欢愉香,若不及时行欢,会血管爆裂而死呢,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云低一怔,想起那一日在马车上时闻到的那股异样的香味,以及后来浑身难以忍受的灼热。
桓伊又走近她一步,几乎是附在她耳上低语道:“又或者,难道阿云想同那护卫?”他低低笑了几声,“好歹你我也还有婚约在,我自以为,还是由我来,妥善些。”
云低被他话语间呼出的热气及话语中的揶揄,灼的脸上一红。几乎有些无言以对。也不过片刻,她便想通,不过些微迷情的药物,若他有心,自然能找来解药帮她解去。桓伊这番说辞,明明就是在巧言狡辩。思及此,云低更怒,咬牙道:“你狡辩……又不是即刻毙命的毒药,为何不能找解药解了?”
“可我为何要那么做?”桓伊退后一步,好整以暇的打量了她片刻,似乎在欣赏她的恼怒愤恨,然后笑笑地开口:“阿云,你我本就有婚约在,我要了你,又有何不妥?”
云低一愣,她没想到,桓伊会这么回答。
他们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对视了好一会儿。
云低眼睫上还带着几分濡湿,神情却渐渐静了下来,“桓伊,我从未想过,要同你真的在一起。即便我信守承诺,完成婚约,待一年期至,我也会走。”
“正因如此。”桓伊淡淡地答:“你不觉得你更应该留下些什么吗?”
云低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这个人,从相识起,多少次救她于危时。尤记初见,她跌落亭外,是在他怀中着地;尤记豫州途中,他仿佛听见了她的祈祷般的及时出现;尤记刺史府内,他对她说,我为你而来……她知道他非良善之人,但他救过她这么多次,于是,她总以为,他不会伤害她……而现在,他就这么淡然的告诉她,他是故意的,故意坏了她的清白。毫无愧意。
“桓伊,你……”云低整个人都有些颤抖,“你无耻……”
“呵……”他轻笑一声,抬手钳住她的下巴,“阿云,你觉得难过么?那你可知,刺史府内筹备妥当的婚礼,却没了新娘时;赶去救下中了欢愉香的你,却听你口中唤着王献之的名字时,我也很不好过呢……”桓伊说到这里,笑容淡去,俊逸的眉峰微微蹙起。
桓伊本就生得温润如玉,这时刻一双净澈的眸子没有焦距的凝视着虚空,面上带着几分困惑和无措。直让看的人觉得心尖被揪住了一般。
云低一时竟生出几分愧疚。想起那个一派喜庆的刺史府,想起被自己典当了的他送的匕首……嗫嚅着说:“我当时,昏沉着,并不知道自己唤了他的名字……”
桓伊将目光转向她,“欢愉香,倒不是个凡品,便是在建康城也是稀罕物。因它不仅仅能让人迷失于情欲,更能让人……”说到这里,桓伊顿了顿,眸光更冷几分,“产生幻觉,以为所见是自己最念想的人,从而产生极致的欢愉……”
云低本来不知道桓伊为什么说起这欢愉香的来历,待听完他所说,终于明白,桓伊为什么恼怒至斯……
他以为自己当时喊了子敬的名字,是因为……
云低面色一僵,下意识就慌张地解释道:“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这样?”桓伊又换上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那阿云告诉我,是怎样?”
云低瞠目结舌,只不知该怎么去解释。但她清楚的知道,自己不会对子敬产生那样的念想,不会的。子敬之于她,就像一束阳光,一汪清泉,干净温暖,不可亵渎。
“我,我没有那么想……”她低着头小声解释。
桓伊凝视住她,眸子微微眯了一下,半晌才道:“既然阿云无意王子敬,那我便不再追究。依阿云看,我们的大婚就在建康举行了如何?”
“大婚?”云低抬头,突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为什么会说道大婚了?
“桓伊。”云低恨声道:“我今日来,不是来同你说这些的。”
“哦?”桓伊随意寻了旁边一处石凳坐下,“那阿云是来说什么的?”看模样就好似准备好好听听云低是来说些什么的。
云低咬牙忍住。明明一开始是她来质问他的。他明明也承认了,他是故意做的,还用那么伤人的话语……为什么现在又权当什么都没有一样,谈起大婚?
“你,你明明已经承认了,你对我做下那等无耻之事。怎么还敢提起我们的婚约?”云低终是忍不住怒道。
“无耻之事?”桓伊似乎是思索了一下,“阿云,或许要我提醒你么,这等事,大婚之后本就平常,而我,无非是提前行使了我的权力。说起来,这也要怪阿云耽误了婚期,不然这等事,已是理所应当。”
“你莫要再提婚约之事。”云低恨声道。
“阿云这是要毁约么?”桓伊轻笑一声,“想来阿云自豫州逃走时,应是已经起了这心思罢?为了王子敬?”
“即便没有王子敬,事到如今,你竟让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么?”云低终于也冷静下来。“桓伊,你莫欺我太甚。”
“此事皆因新安的妒忌而起,说到底还是因为王子敬。你这是迁怒。”
“或是全因为新安,难道你就没有顺水推舟?”云低直直看住桓伊,“桓伊,不要再逼我,我不想恨你。”
桓伊神色终于微变,看着她凝神片刻,轻轻开口道:“阿云,我助你杀了新安,替你报仇,你莫要再记恨此事,可好?”
“不必。”云低微微侧了侧脸,躲开他的目光,“这仇我一定会报,却不麻烦你了……以后,都不必了……”云低说完这一句,已是什么都不想再说,干脆地转身朝外走去。
藏在袖袋中的短剑,她始终没有拿出来。她原以为,只要他一承认,自己就会一剑刺向他。可直到他说出那么冷漠无情的话,她也始终没有拿出剑来。他于她,终究是有太多过往,她无法恨他,可也不想再多有些什么了……
再不想,再不见,这就是她唯一能做的。
桓伊看着一袭白衣匆促离去的背影,蓦然发现,这几日里,她清减了很多。原本就消瘦的身形,此时看来更加形销骨立,有种决绝的意味,就好像,一个不慎就会消逝在这世间。
桓伊懂得她没说出口的话,她说都不必了。以后不必再提过往,不必再言爱恨,不必再说是谁欠了谁的,也不必再见。
突然觉得胸腔中有些痛意传来。桓伊微微蹙了眉,却直到那背影走出门去,也没开口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