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氏自秦朝王翦先祖起,风风雨雨几百年,走至今天,外人只道是灿烂辉煌,可其中艰辛,谁能知晓呢。多少祖辈用智慧与生命换来的这份辉煌。鲜血与汗水浇铸出的荣耀,怎会只是荣耀?它还是约束,是责任,是信仰。
每一个琅琊王氏的子孙,生就多了一份凌驾人上的高贵,也理应扛起一份维护家族的责任。这是天道,有得到就必然有失去。
正因此,王邵当年才会毛遂自荐,自请得到这族长之位。他知道,这个位置,权势有多大,责任就有多大。自他成为族长那天起,他的人生就只为延续琅琊王氏的繁华而努力。他要扛起的,是琅琊王氏几百年的荣光。
而当时原本被议为族长待选人的长兄王悦,为了不与他竞争,主动携家眷避让江北。
王邵原本认为,长兄性情洒脱不羁,自己此举正好解脱了他。谁曾想,长兄此去,却再也未能回到建康。
王悦一脉,除了留下幼子王良,尽死于江北的战乱中。
当年王良由家仆护着九死一生回到建康,王邵就曾发誓,一定要照顾好长兄这唯一的血脉。
这么些年,他不是看不出王良对他的仇视,可他只当看不见,仍是尽心教导。纵容之处,连对亲生子亦不能及。
在他心中,早定下了王良作为族长的接班人。
除了王良确是天纵奇才,也因为对长兄的那份愧疚。
然而现在,面对王良的请求,王邵第一次,毫不留情的拒绝了。不管是为了琅琊王氏,还是为了长兄,或是为了王良自己,他都必须拒绝。“一个清誉尽毁、身份尴尬的姑子,不是你的良配,鹤行。”
“可是叔父,她清誉被毁并非自愿,乃是新安……”
王邵不等他说完,直接一挥手打断他:“不管是何原因,结果已铸就。谢氏既然也主动提出了解除婚约,我们没有不应的道理。”顿了顿,王邵又道:“且况,这姑子已然这样,实在配不上你。”
“鹤行只心悦于她,不在乎配不配得上。”王良冷声道。
“你便真的是心悦于她么?”王邵也起了怒气,“鹤行,真正的谢氏苑碧已经死了,你莫要糊涂!”
王良一愣,原来叔父都知道。
王邵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鹤行,你当年执意要求娶谢氏苑碧,叔父无论如何也想随了你的意。可现下,这姑子并非你心属之人,又一派声名狼藉。你将来是要继承琅琊王氏的人,怎可一意孤行,毫不考虑家族的荣誉?若你父母尚在,又怎么会允你如此?”
王良神色一敛,垂首不语。
王邵抚了抚额,“此事就这样定下了,你且退吧。”
直到走出王邵的园子,王良面上始终是没甚表情。
可他心中,却仿佛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么多年,父母始终是王邵和他之间的禁忌。他知道王邵对他好,是源于对父母的愧疚,可也正因此,王邵从不在他面前提及他父母;而他从来不提,却是怕自己的恨意,无法掩藏。
今日王邵主动提及,却是搬出父母来压他。让他谨记家族的责任。
王良心中冷笑一声,他怎么好意思这样做呢。当年父母惨死江北时,家族可曾尽到护佑的责任?王邵他现在怎么好意思用父母去压制他担起家族责任?
叔父你仍旧是这么自私啊。当年为了权利,为了王氏族长之位,逼得长兄一家离开建康的你……直到现在,也没有变。
可我非父亲,没有他那么软弱。
你对他们的亏欠,我一定会要回来。
王良寒潭般的眸子微微眯了一下。今日的隐忍,他日我必奉还。
在王良心中,琅琊王氏的荣耀、叔父王邵的重视、天下人的评价,这些都不那么重要。他失去过的东西,比这些都珍贵。如他一般长大的人,缺乏的是情感,但这种东西,自古在琅琊王氏这样的家族,太难得到。因此他更加膨胀自己的占有欲——但凡有所求就必须得到,想要以此来填补内心匮乏的东西。
而与王良处在同一种境况的王献之,却会因为顾忌这些王良不在意的东西,做出与他不一样的选择。
王献之自幼长在乌衣巷王家,他的兄弟姊妹父亲母亲,他的尊崇荣辱皆系与此。家族给予他的,他享受了,因此家族需要他奉献时,他不能推脱。他的命运,就如同大多数世家子弟的命运一样,追根究底不是自己能左右的。
譬如当年郗道茂一事,家族长老们要禁足王献之,彼时他已隐隐感到不妥,可为了不违逆家族的意思,他就足足在家待了两个月。出来后得到的,就是郗道茂已经亡故的消息。倘若当时他执意要护着道茂,道茂未必会死。可他从来都不是那样放纵的人啊……
譬如皇帝赐婚一事,他明明心中万般不愿。不论是出于当年郗道茂枉死的因由,还是出于当时同云低相好的缘故,或者是出于他本身对新安的厌恶,他都不愿意。可皇帝赐婚的是琅琊王氏的王献之,他无法拒绝。若拒绝,就是琅琊王氏对皇帝的蔑视,是他对家族的违抗。他不能那么做……
而这一次次的顺从和妥协,正是因为他在意。在意琅琊王氏的荣耀、在意父亲的感受、在意天下人的评价……
时至今日,这一次次妥协将他拖入无尽苦痛的深渊。他失去了道茂,又失去了云低,他看着他所爱的人被欺凌侮辱,心口仿若刀割,经年难愈……
但他自问,如若重新来过,他只怕还是会如此选择。因为他有他注定不能背叛的责任。
可是还不够么?
道茂的死,云低的清白,这些还不够么?难道要让他的责任,再背负一条生命,才足够显示他对家族的忠诚?
王献之用手抵在胸腔上,那股从心口处蔓延出的钝痛,让他难以是从。
还要继续妥协么?
再妥协下去,就是当年的重现吧。
只要不让新安彻底死心,她会继续扫除她自以为的障碍。
当年郗氏肯放弃一个郗道茂,谢氏也不会因为一个云低得罪皇室。
那么,就只有一个结果,云低也会枉死。
因着新安长公主对王献之的势在必得。
不能了,已经够了,他已经无法再忍受……王献之猛地手握成拳,狠狠砸向胸口处。
再麻木的心,也是会痛的。
“小翎。”他敛了情绪,低声喊道。
小翎面色沉郁的走来,作了礼,垂首站在一旁。
王献之看了她一眼,开口问:“小翎可是心中责怪我害了云低?”
小翎垂着头低声回道:“小翎不敢责怪郎君。”
王献之低低的笑了两声,这个丫头倒是对云低有情有义的。
小翎听得郎君一贯润洁的声音,这一笑竟带着几分沙哑,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眼见自家郎君这几日里也是消瘦许多,也不忍再埋怨。嘟囔着小声说:“小翎知道此事都怪那刁蛮跋扈的新安公主。可是郎君是琅琊王氏的嫡系郎君啊,难道就不能求了郎主拒了这赐婚么?”
王献之叹息一声……正是因为是琅琊王氏嫡系的郎君啊,才如此身不由己。“小翎,这件事我自有应对。你且去替我置办一些艾草回来。”
小翎疑惑道:“郎君要艾草做甚?这时节也没有蚊虫了吧?”
王献之摇摇头,“这你就别问了,尽快去寻来就是了。不要惊动旁人。”
小翎点头应下,就退了出去。
王献之听着她渐远的脚步,也提步朝外走去。
他一路舒步缓行,走到父亲王羲之的园子外。停了一刻,才朝里走去。
王羲之已是病入膏肓。多年积下的沉疴并着五石散的毒性一起发作,便是龙驭也只能勉力维持着,能多得一日是一日罢了。
王献之来到父亲榻前时,他还在午休,近日他每天睡着的时辰已经超过了醒着的时辰,精神益发不好了。
潇洒一世的父亲,也终于这么一日,病卧于塌,垂垂老去。
许是些微的响动惊醒了王羲之,他微掀起一些眼脸看了看,咳嗽几声,才低声道:“来了。”
王献之拿过一旁的茶水倒了一杯,扶起父亲喝了。问他:“近日可好些?”
王羲之笑笑,“什么好不好的,就是熬着罢。”
这话有种看透生死的洒脱,却难免带着几分荒凉。
王羲之又说:“不过龙驭配的方子喝着倒是比先前许多方子都适宜些。”
王献之知道这是父亲在安慰自己。心下更有些不忍。
两人一时无话,静了半晌,王献之才开口问:“父亲这一生,可有什么憾事么?”
王羲之坐了这一会儿,体力已有些不济,闻言闭目思索了一会儿,才回:“憾事怎么会没有,人生漫漫,总会有些不如意的。”
王献之又问:“那若让父亲有机会去弥补,父亲可愿意么?”
“愿意吧……到了我这时候,总想着如若当初怎么,现在是否就怎么。咳……”王羲之叹一生,“父亲这辈子是过惯了平顺富贵的日子,只怕再来一次,我也仍旧会如当初一般。这些遗憾,还是遗憾罢了……”
王献之垂首默了片刻,低声说:“子敬不想此生有憾,若有违逆父亲之处,愿父亲能够体谅……”
王羲之原本阖着的眸子闻言睁开些,有些愣怔住,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九儿,你不愿意同父亲一样过一生,也没有错。没有遗憾的一生……或许,也很好……”
王献之许久不听父亲这样亲昵的称呼自己,一时有些感怀。
王羲之却已经倦了,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你且去吧,做你想做的,父亲不会怪你……”
王献之看着复又躺下的父亲,苍瘦的身躯掩在被褥下,枕上的发丝也多半花白了,心中涩极。终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