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我本该是欣喜如狂的,然而我却觉得深深的寒意,因为我也“见”到了那怨灵,我也“听”到了她的说话。
她给我的感觉也并不是像从石苓人那只用意良好的嘴里讲出来的那样,她是在恳求、哭泣、威胁……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人类,别忘了我,等着我,我会回来的。”
”没听过他们的消息?”
我几乎看见怨灵瞪大眼睛,狐疑的看向石苓人,尖叫:明明那时候这离奇的命案被传得沸沸扬扬,世易时移,这些人却可以”没听过他们的消息”?
现在,连我都开始怀疑,这背后有人在搞鬼,而不只是真的有鬼了。因为她不像我在任何时候“看”到过的游魂。
如同石苓人描述的,她由数十亿包含着她曾有过的思想和情感的火花构成,是一种静电的气旋,绕着房间舞动着,恳求生灵听她说话。
是的,除了石苓人外,我也能听到她的说话——不是用我的耳朵,而是……用自己的一百种隐秘感官了解这一切的:我用蛇的舌头感受到了她想被人看见的渴望的热量;我用蝙蝠的翅膀知道了她在那儿飘动,徘徊在石苓人附近,避开了我;我用皮肤的刺痛感受到了她流下来的每一滴眼泪,那就像闪电一样击在我的心上;用那灵魂单个儿的触须,我感触到了她在等待生灵听她说话时的颤抖。特别是用我大脑顶部那个刺痛点,通过那儿你能知道某些事情是真实的,然而你依然不想相信。
石苓人显然也分享了我的感官,所以他拼命地给我打眼色,福至心灵,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快念!
我恍恍惚惚翻开刘氏族谱,一页页快速翻到我们没读到的部分,一页风云散,关于矿难的记述只有短短的几百字,就进入了家长里短。仿佛这一场大灾变没有在当时人们的生活中留下任何痕迹,如同历史不计较升斗小民的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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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之前的事无巨细不同,之后的族谱惜字如金,只是简单的记载了,矿难的第二年,七七事变爆发,日本全面侵华,然后是八年抗战,太平洋战争,日本节节失利,盟军逐步反攻,三年国内革命战争,土改、公私合营、三反五反、焚尽一切的史无前例、逃出生天的拨乱反正、沸反盈天的全民下海……只言片语,却可以看到其中蕴含的惶惑与血腥。
我也第一次从一个家族的兴衰了解了那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刘老爷子经过矿难之后,趁机假死脱身,逃脱了特高科的视野,后来他才知道,那时候特高科和玄洋社都在筹划华北伪政权,已经顾不上这些小人物了。过了几年,刘老爷子过身,他死前数年就安排好,让嫡亲小儿子远渡重洋求学,由他庶生的长子支撑家业,借着过去的人脉重整家业,而刘老爷子的小儿子,也就是刘震撼的祖父则在留学德国归来后,投笔从戎,利用家族人脉成为一名地下工作者,做了许多于国于民功莫大焉的事情,也因此最终和发着国难财的兄弟决裂。
可惜这位红色特工还是难以洗脱自己的出身,在历次运动中受冲击,含冤而死。之后就是一张白纸,却没有刘震撼的生平记录,大概是他来不及,或者想不到自己的一生如此仓促,又或者他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罪孽深重,对不起先人。
莫非这世上,果然有因果报应?但正义如此迟到,未免太狠心了些,我心中再感到一股委曲,泪水就再也忍不住,扑簌簌掉了下来,都洒在手中翻到族谱的那张白纸上。
我这时淌泪,是自然而然的事,而再也想不到的是,泪水落到了纸上,沾湿了纸,顷刻之间,白纸上就现出了一行字迹来。危机边缘,我的思路特别清醒,灵光一闪,发现了问题所在。
我在影视剧里面,常常看到那些老式间谍手段,譬如某人随身笔中的墨水是特别制造的,在才一写下的时候,和寻常的墨水是完全一样的,但是,在二十天之后,却会完全消失,而那眼前的隐形墨水,无疑是特殊的配方。恐怕除了人类的眼泪之外,没有任何一种方法可以使它显形。而人类的泪水,化学成分极之复杂,根本没有法子在实验室中合成,所以——刘氏的先祖,留下的不管是什么秘密,都是希望一个心存善念,会被感动的人看到。
我看见石苓人的脸色也是越来越不对,不假思索的读起浮现出来的字迹……
这一段记录,是刘老爷子第一次垂死时候的记录,执笔人大概就是他的小儿子,刘震撼的祖父,为什么说第一次垂死?毕竟刘老爷子虽然隐姓埋名,刘氏也是殷实人家,而且因为仗义疏财,多得是三山五岳的好朋友。其中就有一位杏林国手,号称“不禄判官”,指的是他活人无算,所以阴曹地府的生死判官也失业了。而他的得意手段,是一盒渡劫金针。
一针刺百会,定生死。
极险!
在二十一世纪,当中国传统的医疗术”针灸”已被西方医学否定之后,人体内有穴道的存在,似乎也已是不争的谬论,甚至确然有一些在观念上拘泥不化者,会认为那也是一种”谋杀行为”的。至于中医有没有与时俱进,这不好说。中医按说比较便宜,号完脉开药,再贵的汤药也不会贵到哪里去。所以,现在中医院也与时俱进,开辟了一些西医的先进的检查项目,名义上提高诊断技术,实际上也是为了提高经济效益。
但对于中国人,针灸这种古老方法,至少已有上千年的历史,而且十分有效。自然,“不禄判官”不是真的地府判官,渡劫金针也救不回来回天无术的病人,这种刺激”百会穴”而使垂死者有片刻清醒的方法,并不能挽救垂死者的生命,有时,还会使死亡早一些来临。例如,这时垂死的刘老爷子,可能还能拖上一刻钟,但是在刺激了穴道之后,他可能有两分钟清醒,然后生命就消失——等于说,他的生命,缩短了十三分钟,或者有人觉得刘老爷子如果也再这样受苦,实在没有必要,但这两分钟的清醒,足够病人在弥留之际交代一些事情。
那时候,在一种家人和仆役环顾之下,不禄判官吸了一口气,这时,刘氏家族必需要刘老爷子清醒,因为偌大家业,主事一口,虽然长幼有序,但嫡庶有别,长子和幼子说不清楚的事,只有他刘老先生才能告诉家人,而不禄判官又无法找到救活刘老先生的办法,他毕竟只是凡人。
深吸了一口气,不禄判官轻轻把针尖弹出,他早年就和刘叶青相识,刘老爷子虽然衰老之极,可是一头浓发还在,只是不如以前那样,可单是一头亮银白发,已威严得叫人喘不过气来,他人一点不是普通人想像中的垂死的老人,相反的,他身形十分高大,躺在那里,给人以”巨大”的感觉,他仰天躺着,一头又短又硬的白发,很瘦,他是那种大骨架的人,所以在十分瘦削的情形下,使他看来十分可怖。
所以不禄判官用的力道,也不算太轻。
”啪”地一声响,针尖才一弹了上去,不禄判官就看到刘老爷子的眼皮,陡然跳动了一下。不禄判官忙握住了他的双手,而且,也立即感到,虽然轻微无力,但是他也在回握着不禄判官的手,不禄判官再吸一口气:”刘老爷子。刘老爷子。”于是看见刘老爷子的左眼,先睁了开来。看来,睁眼这样简单的动作,他也进行得相当困难——他始终未能把眼全睁开,而只是睁了一半。
同时,刘老爷子的*,产生了颤动,这表示他有强烈的意愿,想说话,可是他的身子太衰老,无法配合他要说话的意愿。本来,这种情形很正常,也完全在不禄判官的意料之中。可是刘老爷子这时的情形,却有说不出来的诡异。
在刘老爷子努力想睁大眼和努力想说话时,自然同时也牵动了面部的其余肌肉,也一起有所动作。可是所有的动作,却都只集中在他的半边脸上——甚至鼻孔的翕张,也只是一边的鼻孔。
在当时,不禄判官也是大吃一惊,同时觉出,自己的右手被刘老爷子的左手握住,紧了一下,刘老爷子半睁开的左眼望向不禄判官,自他的喉际,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不禄判官极用心地去听。
不禄判官那时,心情的焦急惶恐,真是难以形容。
围观众人面面相觑,只知道刘老爷子左半边脸上,抽搐得更甚,他那种诡异的神情越来越甚,甚至于五官都到了扭曲的地步。他的双眼仍然紧紧闭着,看来也就格外古怪。
看着这情形,像是他一半的脸活了,而另一半脸却已然死亡,情景诡异绝伦,尤其是这种情形,出现在一张老得不能再老的脸上,更加可怖。那时候的情形,就像是人在做噩梦看到的事情一样。
“难怪”,我想着,“难怪后来刘家内部一直有刘老爷子其实已经去了阴曹地府,喝了孟婆汤,上了望乡台,只是被不禄判官妙手回天,死而复生的流言。”
但很快,我就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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