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众人,巫小婵和叶孤舟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像苏市这种小地方,公交车装空调的日子遥遥无期,好在这种时候车上根本没几个人,车窗大开,行进中也并不会感觉有多闷热。车里灯光柔和,在车窗外投出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巫小婵就靠在窗边上,看着窗外那个模糊的自己。蓝丝带扎发,唇角带笑。公交车摇摇晃晃,窗玻璃微微颤动,里面那个虚像便也跟着颤动。
“回去还开店吗?”
“不开罢…”她摇摇头,看着车窗外那个叶孤舟,说,“你也别回家,待会儿就在店里睡吧。很久都没什么客人上门,添点儿人气。”
叶孤舟伸手拨过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柔声说:“想闭上眼睡会儿就睡吧。窗玻璃颤着呢。”
巫小婵没有再说话,乖乖地歪头靠在他肩上,缓缓闭上眼睛。车厢里渐渐传出一阵阵儿平稳均匀的呼吸声。两人隔座儿一直低头玩儿着手机的年轻男子慵懒地仰起脖子,捏捏酸痛的肌肉,悄悄瞥两人一眼。他想起自己上学那会儿,一直幻想着有一天暗恋的女孩儿能这样靠在自己肩膀上睡去,就像这样…记忆渐渐模糊成一条慵懒的曲线,时光在车中平稳前行。他摘下耳机,头仰在后座上舒舒服服睡去。那个女孩儿,她长什么样子呢…
寂静黑暗的夜,一个僻静的小巷子里,有足音传来。忽然有如感应一般,路边一个小店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明亮干净的光线透过玻璃墙洒落出来,映得小店前的一方小天地有如白昼。而实际上,这光线对于住在小店周围的所有普通人来说是不存在的。因为不存在,自然也看不见。
巫小婵推开“时光”小店的大门,叶孤舟跟着走进来。整齐干净的货架,码放着明码实价的笔记和书,光线明亮得有点儿冷清。因为前些日子他经常到小店里帮忙的缘故,他对小店已经很熟悉。夜晚的小店看起来跟白天感觉不太一样。巫小婵径直走到柜台后面,拿出一盒茶叶,又走到那张雕花的矮几案前,熟练地翻起两个倒扣着的杯子。叶孤舟一直等到她把茶泡好,才听得她开口说话:“睡觉之前喝,舒心宁神的。”叶孤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四下里一阵张望,小店虽然比从外面看上去要大很多,但确实除去货架就只有一些简单摆设,不由奇怪:“我们睡哪儿啊?”他记得小店里并没有卧室。巫小婵了解他的疑惑,却只是眼带笑意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她站起来走到墙角,身子往后一靠,倚在墙上。只见她曲起手指,抬手往那墙壁上一敲,原本平滑光洁的墙壁渐渐模糊黯淡,一扇门的轮廓慢慢显现出来,最后变得清晰而真实。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儿确实出现一道门。门的后面,有昏黄的灯光透出,依稀可以看见几级向上的台阶,不知最后延伸到何处。
“我可从来没有说过,‘时光’没有第二楼。”
说完这句话,巫小婵便径自转身踏上台阶。叶孤舟苦笑着摇摇头,赶紧跟上去。移步之前,他端起巫小婵刚刚泡好的茶,啧啧啜一口。片刻前用开水冲泡的茶,此时已冰凉。
次日清晨,巫小婵和叶孤舟慢悠悠地踏着早读铃声走进各自的教室,分别在杨柳和岳松陶意味深长的目光中施施然坐回自己的座位。两位班主任,一个楼上,一个楼下,极有默契地同时叹一口气。
破天荒的,巫小婵一上午的课都听得极为认真,没有发呆,没有犯困,没有心不在焉,就像一个乖乖学生,握着笔在书本上规规矩矩做笔记。胡小姝扭头望着她傻笑,和其他人一样不负责任地想——难道真像传言所说,这是…爱情的魔力?
中午下课铃声一响,早已饿得七荤八素的备考生们立即冲出教室,一个个争先恐后,唯恐落在别人后面。食堂的饭菜在召唤他们,谁落在后面谁就准备排队排得腰酸脚疼吧。胡小姝眼见着人已经跑得差不多,只有巫小婵还坐在座位上写着什么,暗道一声“好机会”,连忙跑到巫小婵旁边,努力让自己一双眼睛冒出小星星:“小婵,咱们一起去吃饭呗——”
对于这个古灵精怪的同学,巫小婵并不排斥,相反的,她很喜欢她的单纯和善良,难得。她露齿一笑,说:“好啊。”
每一次踏足这个食堂,巫小婵都会有相同的感觉。站在外面的时候还好,可一旦一只脚踏进去,立马就会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音潮,像是苍茫的海上骤起的风暴,让人有一种站不稳的错觉。听觉的蹂躏过后,紧接着的就是味觉和视觉。一种混合有被空调冷气冷却的饭菜味道和从人身上不住地往下扑的薄汗味的混乱气味儿不受控制地钻进鼻腔,入眼的尽是黑压压的人头和裸露出来的手臂、腿肚子上棕色发黑的皮肤,清一色的学生制服看上去却更加让人眼花缭乱,分不清到底谁是谁。不知道为什么,三中的每一间教室都只有几架大吊扇呼啦呼啦转,食堂却异常奢侈,好几个落地大空调整天喷吐着白气。有怨念极深的学生调侃,大概是因为如果不装空调夏天的食堂就会彻底变成一个大蒸笼,到时候还吃什么饭呐,直接带点儿盐和胡椒面儿撒身上,吃自己得啦!这种场面直到现在巫小婵也还应付不来,恍惚中不知道应该做什么。继续排队!别开这种玩笑,这得排到猴年马月去?一旁的胡小姝也是紧紧皱起眉头,心里暗暗叫苦,自己怎么就没记得叫申侍那小子帮自己打两份儿呢?
隐隐约约好像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巫小婵四顾寻找声音来处。不远处正有个人朝自己这边挥舞着双手,一边挥还一边大声叫喊自己的名字。她只觉得这人很眼熟,一时没想起来在哪儿见过他。等走得近前来,她才猛然想起,小舟有一个同学叫薛之杨的,他们曾见过一面,不过没说上什么话,印象并不深。我们的交情没好到这地步吧。她从薛之杨快要笑烂的脸上移开视线,再往旁边一看,果然,叶孤舟正悠闲地坐在一旁,低头摆弄着什么。她拉起胡小姝,加快脚步,大步走过去,在叶孤舟对面坐下。正好,四份儿饭菜,四个人。她也不客气,捏起筷子就吃起来。叶孤舟也在这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笑意盈盈,闪着微光似的,递给她一个粉红色的小盒子,上面还扎有漂亮的蝴蝶结。
叶孤舟有时也是让人无可奈何,他哄人开心也就这么点儿小把戏。就算是个小把戏,九成还是模仿来的。
礼物拙劣并不妨碍一旁刨饭的薛之杨和胡小姝眼睛“唰”的亮起来。叶孤舟装作不在意,不紧不慢地说:“送给你的。”这盒子,哪有我那些个雕花木头的好?巫小婵暗自想。见她心不在焉,叶孤舟不禁急切起来:“不打开看看么?”四面八方都有过分热切的视线射过来,巫小婵饭吃得不太自在。她没有伸手接过,只是说:“直接打开吧。是什么?”听到这话,胡小姝一口饭差点儿噎在喉咙里,费好大劲儿才顺过气儿来,心里暗自为叶孤舟叫苦——小舟啊小舟,谁叫你碰上的是巫小婵这么个不解风情的人呢?倒是一旁的薛之杨,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说:“男生送女生礼物,不都应该是女生娇羞地接过,然后又紧张又期待地打开,在看到礼物的那一刻立马对男生倾心,最后再来个热情拥抱或者一吻定情什么的吗?你们偶尔也按常理出出牌啊…”
这人神经大条,说话也大胆而直白。周围不少人都听到这句话,不约而同为他吓人的直白而失声。在这么一段儿短暂的沉默里,巫小婵有些不知所措,但面儿上仍是毫无表情,只不悦地皱皱眉头。叶孤舟不愧是叶孤舟,只有他看出一丝不妥,于是很默契地配合她,故作无所谓地笑笑,说:“你别听之杨瞎说,这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跟你所给我的那些相比,这根本不值一提。说着他已经打开盒子,拉过她的手,把里面的东西戴在她手上。“这是我拜托人按照你送我的这条手链的样式做的,上午刚刚邮寄到学校,喜欢吗?”
两只手骨纤细的手,两根一模一样的银色手链。但两人都明白,它们不过只是长得一样,后来者与前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叶孤舟的悲哀很多时候就来自于此。
她送给他的那条手链能连接他的意念和双眼,自然不是凡物。魔瞳的主人,传说中的魔王之子。由于对魔瞳所见的“本真相”感兴趣,巫小婵对此曾异常执着。她曾经不止一次缠着竹音问,我的这个世界也有“魔王”吗?听起来不像是个善茬儿。如果有,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它的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这个所谓的魔王现在在哪里?魔王之子和魔瞳又是怎么一回事?他让她自己去寻找答案。如果那时她足够敏锐,应该就能察觉出不对劲儿来。也许从那时开始,竹音就在谋划着这次消失。就因为这“魔瞳”,她整日整日的赖在“时光”小店里,遍读小店的现任前任前前任历代店主写的奇奇怪怪的东西。
也许是因为活得太长,不写点儿什么的话难以打发时间,小店的历任店主们都喜欢把自己听说的、看到过的东西写下来,小到哪一顿在哪儿吃的什么饭,大到一个一个殊异的时空千百年沧海桑田,还有王宫的奇闻轶事,妖魔精怪们且战且和,寻常百姓的鸡飞狗跳,修炼之路的阴谋算计…也可以这样说,历任小店店主都有偷窥癖。竹音那样淡然美好的男子做起这种事情来也是心安理得,熟门熟路。那自己呢?巫小婵突然有点儿懵。或许也是一样。
如果没有这段儿时间的埋头苦读,她根本不可能在竹音不辞而别之后打理好小店的一切,也根本忍受不来一个人被抛弃的孤独。
竹音哥哥,你好狠的心。
她在想着其他事情,随口就答一句:“喜欢。”这让叶孤舟受宠若惊。原以为只能奢望她点个头表个态,不想竟能听到这两个字,真是难得。一时间欣喜若狂,不知怎样来表达。一眼看到自己餐盘里的鸡腿,叶孤舟顺手就把它夹到巫小婵面前的碗里,说:“喜欢就好。来,吃这个,你太瘦,应该好好补补。”薛之杨和胡小姝默契地对看一眼儿,同时想到,怎么收礼的那个没什么反应,送礼的反而激动过头呢?这俩的反应是不是应该对调一下?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在吃完饭去篮球场的路上,巫小婵这样说。二号篮球场,杜诺美其名曰要看叶孤舟的篮球技巧,给他培训培训。薛之杨和胡小姝纷纷表示要同去观看,于是四人就这样结伴,走在去二号篮球场的路上。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很厉害的人,人们对他既敬又畏,给他取个绰号叫‘魔王’…”刚说到开头,巫小婵就说起结局,“最后,他含恨而死。因为死前有怨念,他的魂灵从躯壳里逃逸出来,寻机依附在后来人的身体里,陷进沉睡。一个躯壳死掉,就醒来一次,去找下一个,直到有一天他完全苏醒,重新复活。”
巫小婵说完就闭口,且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胡小姝“呵呵”干笑两声,迟疑地问:“然…然后呢?”“待续。”薛之杨很不给面子地一声嗤笑:“这算是什么故事?有头没身子的…”
巫小婵不理他,看看一直低头踢路面的叶孤舟,转过头来望向二号篮球场的方向。杜诺看样子已等候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