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夏慕折身走进去徐阶所在的内书房时,才发现这是一间很大的藏书室,上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图书典籍,有装在书套中的,也有保存在木匣子里的。
他知道徐阶有收藏古书的爱好,花了大半辈子光阴,不遗余力地搜求各种珍本和善本书籍。在这些藏书中,有不少属于宋版和元版的稀世珍品。对于这批财富,徐阶一向十分自豪,极为宝爱,轻易不让人参观借阅。
此刻,徐阶一边在排列得过于拥挤的书橱之间困难地转动着身子,一边搜寻书籍,一边朝着夏慕打趣道:“这房子太小了,看来老夫要建一座新的藏书楼了。”
夏慕闻言也呵呵一笑:“学生看满朝文武,当属老师家中藏书最多了吧!古人常说学富五车,用来比喻老师最好了!”
“你小子,不要恭维我了!”徐阶弯下身子,从专门收藏珍本和善本典籍的那几口书柜里,小心翼翼地搬出一套用楠木匣子装着的宋版《孙子兵法》,只是才走出几步,又折回去。
“这本书被后人改乱了,给你也未必用得上。”徐阶思量片刻,又把这套宋版的放回原处,改换了一套元刻大字本的《论语》捧到外面来,又从紫檀木书案上拿起一只古玉簪瓶,一并放在夏慕面前,说,“这是我心爱的两件宝物,现在传授与你。今后,你须刻苦自励,潜心学问,虚怀敏求,慎终如始,将来有一番成就,克绍箕裘,方不负为师的一番深心,听明白了么?”
“学生自当将老师的谆谆教导谨记在心。”夏慕接过两样东西,交给老管家,让他差人先送回府去。
此时外面天气突变,转眼间竟然是打起了沉隆隆的大雷,刮起了大风,将藏书室的门窗都刮开了不少。
夏慕只听庭院中古柳树枝条飒飒的响,不少黄了得叶子都吹了进来,便要去关门窗,却听徐阶道:“开着吧,见见风也好!”
“那就开着吧!”
夏慕只得又将关闭的窗户打开,只见正窗户下却是一株红梅,傲然挺立。
徐阶见夏慕看得那红梅入神,也来到窗前,笑道:“这株山南常见的红梅,是十六年前老夫被贬陇西时,也在这样一个暴风雨之夜,被猝然暴发的山洪冲到谷底捡到的。同它一块冲下来的其他梅树,都压死了。只有这一株,因为长得特别粗大硕壮,侥幸地活了下来。不过,它受到的伤残厉害,以至整个躯干像从当中挨了一斧头似的,可怕地劈裂开来。伤口的部位,结痂累累,永远无法重合了。本来三年前它的已经死掉,只剩下黝黑朽烂的一段木橛,另外半枝艰难地扭曲着,又挣扎着坐了起来,却再也直不起身子,却不想现在又奇迹般活了!”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夏慕听徐阶话中有话,故意说了这么一句,师徒两人心中都知是什么意思。
徐阶黝黑苍老的面孔凝视那梅开二度的红梅,眼眶却是不知不觉突然湿润了,哽咽说着:“是呀,病树前头万木春,它就这么弓着腰,坐着,过了一年又一年……渐渐它变得很衰老了,可是它的心还没有死,也总是憋着一股劲,怎么就不能跟其他的红梅一样,开满枝桠花呢?就这样一直倔强的挺着,可是居然挺到了其他红梅都死了,它依然活着。”
“不在乎一时的得失,如老师这般忍辱负重,世上怕是找不出第二人了,学生深信苦心人皇天不负,老师必有重新绽放的一日。管他前头什么狂风暴雨,惊雷闪电,挺过去了,就能看见太阳了,不是吗?”
“呵呵!”徐阶开心的笑了,“的确,挺过去了,就能看见第二天的太阳!你也应如此,树大招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你难道还不懂?”
“老师所言,自是堂堂正理。不过——”夏慕沉吟了一下,“学生尚欲请教……目前饥民盈野,军饷不继,富室囤积居奇,奸人乘机煽惑,这些都适足资乱,未知计将安出?”
军饷问题,正是目前重组十二团营的突出问题,也是日夜困扰着夏慕,使他大感头痛的问题。所以,他特意点出来,满怀期望地盯着徐阶,等待他回答。
“这……也并非没有办法,”这一次徐阶变得有点犹疑,不过,只一瞬间他就恢复了自信,依然用坚定的口吻说,“大贪吃饱,小贪虽吃不饱,但好在经常吃,他们那些奸臣奸,忠臣就要比奸臣更奸,这样我们才能有赢的希望,军饷这事你找皇帝不管用,钱都在大臣手里攥着,皇帝用钱也给找大臣,而大臣之中严嵩父子霸者钱库钥匙,要钱你是得不到了,但大贪弄不到钱,他下面那些小贪还不能弄到钱吗?你又在锦衣卫当差,这就不用老夫再多说了吧!”
夏慕不做声了。他垂着眼睛,感到兴奋,暗骂自己到底只是个书生,徒有空论!姜还是老的辣啊!锦衣卫是干什么吃的,就是抄家的啊,随随便便在京官里打捞一把,还不赚得盆满锅满,只是寻个什么由头才是!
想着夏慕看向了徐阶,心中蓦然一激灵,听着徐阶的话寻思过味道来,不由得颤音问道:“老师难道是说,借着这次三司会审胡宗宪的案子,打秋风?”
室中突然寂然半晌……
过了片刻,徐阶才笑了一下,开口说道:“这是你说的,老夫可没有说,不过知易行难,古今如此。现如今我是老朽无用了,今后祖宗二百七十年的基业,就寄托在尔等一辈的肩上。望尔等少年英俊,各展高才,同心戮力,匡扶社稷,克成中兴大业,上报君父之恩,下安黎民之望。如此,则天下幸甚,老夫幸甚了!”
夏慕听徐阶这官场话一套套的,也不拆穿他的虚伪做作,只是连忙站起来,拱手当胸,恭恭敬敬地说:“老师训诲,学生谨志不忘!”
“嗯,坐、坐。”徐阶心中满意,随便做了一个手势。夏慕重新坐下之后,徐阶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说:“只是……有一件事我还是不放心,椒山这个人脾气倔,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这次三司会审李默是打了算盘,精打细算的,椒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比平常要难救许多,你还要多多谋算。”
夏慕只是坐着不出声,默默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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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西暖阁。
朱希忠夜晚陪着伺候皇帝。
今夜嘉靖皇帝难得的雅兴,又听朱希忠说夏慕将仓储那批粮食拿去安置了外城的那些难民,可谓解决了他心中的一个难题。便有意做诗一首,赐给夏慕,向着一旁黄锦喊了他一声,黄锦才赶紧跑过去侍候文房四宝。
嘉靖皇帝写得一笔刚柔并具、古朴大方的魏碑体。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的身前身后名!”这十四个字,用浓黑的徽墨写在洁白如雪的宣纸上,苍劲有力,浑如铁铸,很有气势。
朱希忠站着旁观,不住点头。写罢,嘉靖皇帝正要搁笔,朱希忠却突然说:“圣上且慢,久闻圣上的行草二书也闻名于时,何不一并赐给夏慕?”
嘉靖帝闻言笑笑,另拿出一张宣纸,换了一枝鸡狼毫,****浓墨,提笔在手,不由得问朱希忠:“写什么好,唐诗?”
“雨露雷霆均是君恩,写什么都好,都是圣上的爱才之心!”朱希忠在一旁笑应着。
“那就写,这句才好!”嘉靖思量半晌,才写了两句“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写着嘉靖的眉毛就不住耸动,写罢,更是掷笔大笑。朱希忠见皇帝写下这次,心中一震,这是明摆着借苏武之事,勉励夏慕,让他忠君爱国,日后封侯不是大事。
想着朱希忠也笑了起来。
完事,嘉靖皇帝拿过黄锦递过的汗巾擦了擦手,便让人去摆下棋盘。
朱希忠身后跟着皇帝往内苑走去,一路上嘉靖突然想起来倭奴那件事情,不由得问道:“前日进犯仓储那些倭奴可曾查出什么来?”
朱希忠一听急忙回道:“那些倭奴都已经感染了痢疾病死狱中,不过臣已经查明了,那些倭奴是东夷一个叫丰臣秀吉的家伙,派入我朝的做细。”
嘉靖一听心头隐隐发怒:“屈屈东夷也敢进犯,真是不知死活,继续追查,看看有无落网之鱼。”
“是!”朱希忠急忙应着,只是要继续追查怕是石沉大海了。
到了内殿,嘉靖跟朱希忠对坐,一旁的黄锦去准备棋盘。嘉靖喝了口茶,闲聊起夏慕来:“你认为朕提拔的这个宁远伯怎么样?”
朱希忠闻言苦笑不已,皇帝自己提拔的人,谁敢说不好?只得大大夸赞了夏慕一番:“宁远伯的英武轩昂,在锦衣卫中也是不多见的,他既不似贵胄宗亲那么狂妄傲慢,又不似一般臣僚那样虚礼谦卑。”
此间黄锦摆下棋盘,二人入座对弈。
棋子落棋盘,清脆的声音很好听。
朱希忠一面下子一面开始打探起来这次三司会审皇帝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不由得问道:“这次胡宗宪押运回京,但东南缺少主将,谭伦怕是独木难撑,毕竟国家百废待兴,朝廷求贤若渴,胡宗宪还是有几分才能的。”
嘉靖帝没有说话,只是一把扯住伸手下子的朱希忠的衫袖,对棋盘东南角匆匆一指。若是朱希忠手上这一子若落在别处,那一角就没救了。
朱希忠见得忙回手连出子突围,终于化险为夷。
只是看着皇帝的眼神,心中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贞倾你跟朕有几个年头了?”嘉靖帝沉寂半晌,突然淡淡一笑问起了这个,随后更是告诫起了朱希忠来:“你混了这么多年,应该知道,在他们那行,有什么干净的?李默得了空子卖乖,赵文华死都死了,就算尸体运回京城,不也让朕挫骨扬灰了,又何必闹出这个乱子,但朕也叫他们去闹去!”
“圣上简在帝心,乾坤独断!”朱希忠见皇帝隐隐有了不满,急忙恭维了一句,小心翼翼问道,“那宁远伯这次陪审……”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日后的路正难走呢!”嘉靖帝淡淡一句,丢下棋子站了起来,去打坐了,只是边走边说,“让他陪审,也是要磨练他,见见世面,这里面的道道,你要多教他,毕竟朕要为儿孙们留下一个能撑起门庭的人来!你懂了,就放心里,嘴上也要有个把门的才好!”
朱希忠目不转睛地看着嘉靖皇帝离去的背影,微微点头。原来皇帝要培养夏慕,是想要为太子留下一个心腹来,难道皇帝的身子……
朱希忠想起了今早晨听乾清宫掌作谈及昨天半夜皇帝吐血事件,心中不由得一惊,额头满是冷汗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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