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置斋。
李钦远靠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早间大白给他拟的题目。
他先前虽然不大来书院,也不爱听课,但关于时下议论的这些东西还是比较熟悉的,平时他流走在大街小巷的时候没少听人议论这些,有时候民间百姓说起这些时事反而议论得更多,也更全。
所以对于这些策论题,他反而要比旁人还要多几分见解。
只是那些四书五经实在看得头疼,他最不喜欢这些东西,繁锁枯燥,背得头疼,不过再头疼也还是得看,答应了小姑娘年末的时候好好考,总不能再拿个末等给她丢人吧。
想到这。
李钦远便又咬着笔杆,继续低头背了起来,可还没等他背几句就听到外头有人大声嚷嚷道:“来了来了!”
听到这嘹亮的声音,本来背得好好的李七郎就像是活生生被人砍断了半截话似的,他皱了眉,要搁以前那个脾气,估计这会就得踢个凳子,落个笔了。
那样就没人敢吵了。
但现在——
也不知是不是一起上过几次骑射课,不置斋的这些人倒也不像以前似的那么怕他了。
又想起顾无忧之前领着两个学堂的人来跟她道歉,李钦远的嘴角不禁流露出一抹笑容,他摇摇头,也不去管他们在闹腾什么,继续咬着笔杆翻起了书册,然后闭起眼睛慢慢背。
“什么来了?琅琊那群人吗?”
“对,都快到院子了,我刚才去看了眼,啧,还是以前那副骚包样子,一个个穿着白衣,远远看着就跟奔丧似的。”
那人话刚起了个头,就被傅显砸了个爆栗,“奔什么丧,好好说话!”
“唔。”那人自知口误,也不敢反驳,只能委屈似的撇了撇嘴。
“那个永安侯世子来了没?”有人问他。
听到这,正在背书的李钦远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闭起一开一合的嘴巴,睁开眼,循声看去,便听刚才那个挨了爆栗的少年,正捂着脑袋撇嘴道:“来了,不过刚才我没看到他的人影,说是朝平朔斋那边去了。”
“平朔斋?他去那做什么?”
“哎——”有人突然反应过来,讷讷道:“不会是因为乐平郡主吧?”
他这话刚落,傅显猛地转头朝身后看去,可屋子里哪里还有李钦远的身影?只有一本半开的书,以及落在地上的笔,他心里着急,生怕出什么事,连忙推开人群往外头走。
有人见他急急忙忙的往外头跑,不禁在身后问道:“傅显,都快上课了,你要去哪?”
“马上就回来!”傅显头也不回的落下一句,便火急火燎的往平朔斋的方向去了。
“哎?七郎呢?”
有人看了一眼身后,发现就连李钦远也不见了。
而此时的月门。
顾无忧呆呆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她的手里还攥着那只绣着蝶戏牡丹的茜色荷包,红色的丝带绕过白皙的手指,这里面藏着她原本要拿给大将军的糖。
而此时——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震惊的缘故,红色的丝带被她突然攥紧的手指给挣断了,荷包顺势掉落,里头盛着的那一粒粒包着精美糖衣的糖果也都从荷包里掉了出来,一个个,慢慢地滚到了男子那双用银线绣着祥云纹的乌皂靴前。
披着大氅的男人似乎有所察觉。
他垂下矜贵的修长眉目看了一眼,在看到那些糖果的时候,清隽的脸上流露出一抹讥嘲和厌恶,只是在等他抬头的时候,又恢复成以往的模样了。
温润,宽和。
就连说话也仿佛四月的春风,似乎可以暖到人的心坎里去。
“怎么?吓到了?”他笑了下,那双桃花眼生得十分多情,便是不笑也自带几分笑意,“还是见到我太高兴了?”
顾无忧脸上的呆怔还未消散,她仰着头,一副似醒非醒的样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才低声呢喃一句,“赵承佑?”
听惯了她喊“承佑哥哥”,陡然间听到顾无忧直呼他的姓名,赵承佑似乎也怔了下,而怔忡过后,见她这幅呆怔的模样,便又是一阵厌烦。
他不喜欢顾无忧。
不喜欢这个整天跟在他身后还非要嫁给他的顾无忧,不喜欢这个任性无脑又依仗着家世好总是恃强凌弱的顾无忧可不喜欢又有什么用?
谁让她是乐平郡主,是定国公和王家宠在心尖上的人呢?
想到来时父亲交待的那些话,赵承佑便觉得厌烦和恼怒,他甚至想撕破自己的伪装把他所有的和恶劣和不堪都彰显给她看,他想让她知道他有多厌恶她,多恶心她,多不想理会她。
可是,不行。
他还需要借助顾、王两家的势力,需要借助顾无忧的身份,需要这个人的背景来压倒那对母子,不至于让原本属于他的侯爷之位落到他那个备受父亲疼爱的庶弟身上。
所以——
他只能忍。
好在,他从小就习惯伪装了,他可以轻易掩藏自己所有的情绪,有时候就连他自己照着镜子的时候都分辨不出哪一幅表情的他,才是真的他。
“怎么不叫承佑哥哥了?”
赵承佑看着她,还是那样一副无可挑剔的温柔笑脸,他弯腰捡起那一袋糖果,把散落在地上的那些糖果一粒粒全部掸落泥土,重新放进了荷包里。
他像是闲话家常一般,同人笑道:“还是那么喜欢吃糖?早些时候不是还跟我抱怨吃糖吃得牙疼吗?”
又仿佛纵容一般,他垂着一双含笑目,叹了口气,接着说道:“知道你喜欢甜食,我从琅琊给你带了不少吃的过来,都是我亲自给你挑的。”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格外有深意。
待说完,便把手里的荷包递给顾无忧,只是还未触碰到少女的指尖,就见她突然往后倒退了一步,赵承佑手里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去,便见顾无忧正拧着眉望着他,她那张精致明艳的脸上没有遮掩地流露出一丝疏离和厌恶。
这是他从来不曾经历过的情况,尤其是在面对顾无忧的时候。
哪次见到顾无忧,这个女人不是提着裙子,上赶着跑到他面前,跟个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会冷场。
甚至于,他根本不需要说什么,顾无忧一个人就能说一大筐子的话,她会睁着一双亮晶晶的杏眼望着他,会用无数的褒奖来夸赞他,还会在他们分别的时候,扯着他的袖子,小声问他“下次什么时候见?”
这样的一个顾无忧——
爱慕他爱慕到骨子里,似乎轻轻一碾,就能踩碎她所有的自尊和骄傲。
甚至论起她的那些家人,顾无忧更听他的话,在他的眼中,顾无忧永远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想要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就是这样一个顾无忧,如今竟然对他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赵承佑不知为何,心里有刹那的慌乱,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自己的指尖流失了一般。
可这样的慌乱也不过持续了一息的功夫,那一息过后,他便又恢复如常了,他在想什么?这是顾无忧,是那个从小喜欢他的顾无忧,是那个爱他爱到近乎疯魔的顾无忧,她怎么可能厌恶他?
不过是她的把戏罢了。
想到这,赵承佑的心里便又发出一声讥嘲,还真是长大了,以前跟他闹个别扭砸砸东西,见他要走,就会赤着脚下来拉他的袖子,一副生怕他真的离开的样子。
现在居然也会跟他耍起心眼了。
还真是有意思。
赵承佑是想离开的,他不想纵容顾无忧,免得她日后越发不听话。
不过这次的事折腾了那么久,就连退婚都说出来了,可见顾无忧的心里是有多恼火,也罢,还是先顺着她吧。
“怎么了?还在跟我置气?”
他轻轻叹了口气,但眉眼之间皆是包容宠溺的笑,似乎她只是同以前一样在跟他闹别扭,他哄哄也就好了,“好了,不闹了,我和王昭原本就没什么。”
“你啊,都过了及笈的年纪了,怎么还是这么小孩脾气?”
赵承佑抬手,似乎是想轻轻抚一抚她的头,但见顾无忧眉头紧皱,肩背线条也绷得很紧,一副十分排斥的样子,抬起的手便又放了下来。
他平时对旁人多有包容,任他们如何也能扮得一副温和模样,唯独对顾无忧,或许是享受惯了她的好,她的纵容和仰慕
如今见她这般油盐不进,便忍不住想生气。
赵承佑把放在身侧的手紧紧负于身后,闭了闭眼睛,似乎是在把心里的那股子无名火屏退,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心中情绪已然平息了许多,只是声音较起先前还是低沉了不少。
他看着顾无忧,笑容依旧款款,只有声音变得低沉凛冽,“蛮蛮。”
他喊她。
“你知不知道因为退婚的事,我受了多少人的眼光?我的父亲甚至还为此鞭笞了我一顿”赵承佑边说,边朝顾无忧靠近。
而后,他抬手。
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覆在她的头上。
圆润的指腹慢条斯理的摩挲着她的头发,微垂的眼睫在白玉般的脸上形成一片浓密的投影,夹杂着低冽的声音,赵承佑和她说,“蛮蛮,你这次任性过头了。”
“不过,谁让我喜欢你呢?”
他的嘴角突然又扯起一抹笑,潋滟的桃花眼也一瞬不瞬地盯着顾无忧看,仿佛他当真喜欢她一般,他就这样专注、多情的望着他,薄唇一张一合,皆是动听的情话,“我可以纵容我的蛮蛮做任何事。”
“但蛮蛮也该为我考虑,对不对?”
“你的外祖母这次误会我颇多,回头你回去要好好和她说,至于你父亲那边,我明日也会寻时间去拜访。”赵承佑说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顾无忧的神情。
在他的心里。
他为了她,已经纡尊降贵到这种地步了,顾无忧便是再生气也该消停了。
“等这里的事结束,我们便回琅琊,你不是想早些嫁给我吗?等回去我们便择婚期,等我明年考完科举,我们便成婚,怎么样?”
他把未来的安排说得满满的。
他知道,顾无忧最想做的就是嫁给他,现在他已经给她吃了定心丸,她便是再恼火也该满意了。
“赵承佑。”
顾无忧终于开口了,她似乎已经从那些怔楞的思绪中抽出神了。
她在他的掌心下抬起头,望着他的眉眼依旧冷冽,丝毫没有为他这番话感到一丝一毫的动容和欢喜,“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们已经退婚了?”
“我和你——”
她抬手,拂开他的手,在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下,一边梳理着自己被人抚乱的头发,一边掀起眼皮看着他,语气淡淡,“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
赵承佑看着自己被挥落的手,衣袖因为这番动作还在轻轻振动着,他似乎不敢置信,不知是因为顾无忧的这番话,还是她的举动。
那张向来温润如玉的笑脸,生平头一次在外头显露了一丝其他的表情。
良久,赵承佑才抬起头,他看着顾无忧,眉心微动,幽暗的眸光变得凛冽,嗓音更是锋利如刀,就像是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却还是不可避免的宣泄出一丝情绪,“蛮蛮,你这次闹别扭的时间也够长了。”
“该听话了。”
最后四个字,他掷地有声,已经没有掩饰的表达自己的不高兴了。
对别人。
或许他还会有一丝顾忌。
可对顾无忧——
他很清楚,无论他怎么样,这个女人都会爱他愚蠢,也很傻。
他是不喜欢顾无忧,但他需要这样一个人,需要一个可以让他就算在她面前流露出本性也不必担心会有旁人知晓的人,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一层原因,所以他才会在厌恶、甚至不耐烦顾无忧的情况下,还是会对她有一丝丝的纵容。
就像勾着人前赴后继、无怨无悔的糖果。
顾无忧没有说话,她只是仰头看着赵承佑。
年轻时的赵承佑,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虽然时常做梦,但梦境中的那个男人也早就随着岁月的迁移变得一点点模糊了,唯独他做过的那些事以及说过的话,依旧流连在她的耳畔。
好像永远都是这样。
每次跟赵承佑吵个架,闹个别扭,只要他哄一哄,她就舍不得生他的气了。
如果是以前的她,或许根本不需要赵承佑说这么多,只要他肯柔声说几句好听的话,她就不会再去管什么王昭、李昭,乖乖的由他牵着她的鼻子走。
真傻。
真傻啊
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失去自我,天真的以为只要把自己一颗真心奉上,就能得到同样的回馈,可到头来她得到的是什么?
是所有的尊严和骄傲被人踩在脚底。
想到后来经历的那些事,顾无忧还是觉得很难受,就像是被人拿针狠狠地刺了一下心脏,疼得厉害,好在她已经不会为他流一滴眼泪了。
“赵承佑。”
顾无忧看着他,嗓音淡淡,眉目也很淡,“我不喜欢你了。”
这六个字,前世她也和人说过。
她还记得,她没了孩子的那一天,赵承佑手足无措的跪在她的床前,跪在那一地血污上,她看着赵承佑在她苏醒时激动的握着她的手,红着眼眶和她说,“蛮蛮,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我以后,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
她应该高兴的,她耗费一切心力爱的男人终于知道对她好了,他为她散尽了一个后院的侍妾,每日捧着汤水侍奉在她的床前,甚至还笨手笨脚的亲自下厨。
她应该高兴的啊。
可她只是觉得疲倦极了,她从记事起就认识了赵承佑,因为幼时一次扶助就此记住了他,而后经年,不顾脸面、不顾尊严,整日只知道跟在男人身后。
像个疯子,像个傻子。
她是真的爱过他,一腔爱意,毫无保留。
可她也是真的没有和他再从头来过的精力了,她只想离开他,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头顶的太阳像是突然蒙了一层尘,顾无忧突然觉得有点冷,她闭着眼睛,把自己身上的斗篷又拢紧了一些,而后才睁开眼,看着赵承佑继续说道:“赵承佑,我没有和你开玩笑,也不是在跟你耍什么把戏。”
“我不喜欢你了,不爱你了,不想再和你有一丝一毫的接触了。”
她每说一个字,便能看见赵承佑的面色苍白一分,那张清隽的面庞夹杂着不敢置信和震惊,甚至还有几许手足无措的慌乱。
可顾无忧却已经生不出一丝涟漪了。
她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没有一丝一毫的作伪,“我家里,你不必去,琅琊,我暂时也不会回,你既然是来换学的就好好和他们交流吧。”
“只是你我——”
她似乎停顿了一瞬,而后才又淡淡落话,“以后不必再见了。”
说完。
顾无忧便打算离开了,余光瞥见他手里的那只荷包,她皱了皱眉,还是抽了出来,正准备拿着荷包离开,她的胳膊就被人从身后握住了,握着她的那个人,力气极大,疼得她的眉头都快收紧了。
“顾无忧,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身后传来男人冰冷还夹杂着怒火的声音。
他的声音并不高,似乎是怕人听见,可低吼的声音也足以彰显他此时的愤怒了,“你是疯了吗?!”
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赵承佑勉强压抑着怒火,换了个还算平静的语气说道:“蛮蛮,乖一点,别再惹我不高兴了,有时候欲擒故纵,反而让人厌烦。”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十分冰凉。
顾无忧挣扎了一会也没挣开,她皱了眉,声音也冷了下去,“放开!”
“你听话,我自然会放开。”赵承佑是真的不明白顾无忧是怎么了,又是退婚,又是说不喜欢他。
不喜欢他,怎么可能?
就算天塌下来,顾无忧也不可能不喜欢他。
碍着现在在书院,赵承佑也不敢有太多的动作,刚想压着声音再哄人几句,便听到耳边传来一道极淡的女声,“赵承佑,我有喜欢的人了。”
箍着她胳膊的手一顿,喉间未吐出的话也被他梗在喉咙口,吐不出来了。
顾无忧偏头看他,看着他脸上的震惊和错愕,没有保留的缓缓而言,“我已经喜欢上别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又到周末了=v=
周六快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