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城,文史上多有记载,最早一个重礼,重矩的王朝祖地。太早的,文献的失传,古迹的毁灭,对普通人来说已经无处考究,唯独这开辟了一个时代,甚至奠基了世人思想的朝代,八百年是真真切切!再往前,都是神魔纵横的时代了!至于那些自喻为仙人的修士,看得透的不会计较这些,看不透的又不屑于去与人打交道。张木流其实从来很纳闷儿,非要把自己不当人吗?大乘就不是娘胎生下来的?
一行两人一驴,走在叫卖声不断的街道。比起一般城镇,并不大,长十四五里,宽六七里而!在一众路人的怪异眼神下,张木流牵着毛驴走向一处酒楼,将毛驴交与小厮,一人率先上楼,一个白衣少年挑着担子紧随在后。找了一处靠窗的位子,张木流还未落座,就听得赵长生大声喊道,二斤牛肉一斤酒!张木流也未曾阻止,只说了一句你给钱。
赵长生独自狼吞虎咽,张木流一手扶窗一手伸出两指碾着盖碗儿里捞出来的茶叶。年幼时想吃个甜的,兜儿里却没钱,每年苞米长出新的了,他就爱吃完煮玉米然后去嚼玉米核儿,大概就是当作甘蔗来吃。后来发现家里其实挺有钱的,却老是改不了,吃橘子偶尔会嚼橘子皮,泡了茶总爱喝光了以后挑出来茶叶含着。
赵长生偷瞄了几眼,嘴里未顿分毫,只是心说高人果然都奇怪!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没事儿!见多了就不怪了。”张木流站起身对着赵长生道
赵长生眼睛转了一圈,蚊声说道:“这个不怪,咬嘴唇怪啊!”
“赵大侠胆子见长啊?”
赵长生拨浪鼓似的摇头。
前辈右边长了一颗虎牙,只是略微凸出了一些,我就当是咬死皮吧!
张木流没搭理他,往嘴里丢了两根儿干茶叶,对堂倌儿喊道:“来碗花面!”
两人走在街上,本来只是铺了些碎石子的土路,若下雨了肯定是泥泞不堪,晴天人来人往也定会颇多灰尘,所幸两侧商户多会各自拘一些水洒在自家门前去压一压灰尘。
忽然听见前方嘈杂,街上人群也往前涌动。张木流给了赵长生一个眼神,挑担小哥儿顿时领会,随手抓来一个人便问发生了何事。那人看到少年人拽住自己,起先要发火,接着看到一枚五铢钱,当即就笑眯眯的回话。
原来是此地大儒嫁女,类似于擂台招亲,只不过比的是文,而非武。那大儒生亦是本地首富,所以大量年轻男子聚集此地,多是衣冠楚楚,想抱得美人归又想徒收万贯财的。
张木流跟上去看了看,只远远一眼就走了。
二八之年的美少女,在窗户缝里偷偷看着楼下蹿动的人群。张木流正好看到她眼神露出喜意,目光所及似乎只有一个人——楼下人堆最后方,一个写了一脸踌躇的穷书生。
楼上倚窗一个绫罗绸缎少女,楼下人丛一个麻衣的书生!
张木流忽然又停了脚步,回头朝人群中看去。只是想到了一个北地大河之畔的女孩,那时她也是少女。
没来由想灌一口酒,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才想到早在那南山时便将酒囊喝空了。只得舔舔嘴唇,转身朗声道:
“桃红褪,杨柳残,思思离归、依旧是来年!”
“好诗,前辈大才!”
“滚蛋!”
几天相处,赵长生发现这个大高手前辈其实很平易近人。只是他觉得,好像前辈对所有事情都很真诚,又都很冷漠。白天在那家有钱人门前,虽未久留,却随手将那家人的家仙拘了出来。只说不许强嫁女,任何方法的强嫁,那个穷书生若不是因为他们家发生的任何事,都无须管,至于两人能否走到一起,即看天,也看两人。
赵长生有些不懂,既然要帮为何不彻底?少年抬头看向张木流,欲言又止。张木流看在眼里,淡淡一笑。
“我不能做影响他们判断的事情,我能做到的也只是让别人不去逼他们判断。早年间我一直很担心一件事,有些事情有些人万一不能坚持怎么办?比如一对小情侣,因为看了些情爱纠葛的故事,便觉得自己该像里面写的似的,哪怕不这么想,无形中也会代入。又比如,某些专门为少男少女解惑的行家说,天天把喜欢你挂在嘴上的人,一定不是那么喜欢你,因为他随口常说,变得很平常,所以喜欢你的程度也很平常。还有说,几天不说一句喜欢你的,一定不喜欢你,因为他嘴上都不说,心里怎么可能喜欢?”
顿了顿,又接着说道
“我觉得这些都是屁话!”
赵长生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叹了一口气道:“道理千千万,全凭嘴一张!”
“这话不错。”张木流赞赏道
两人身披蓑衣正在河畔钓鱼,雨滴敲在水面上,水面映着万家灯火。
此刻波光断续。
张木流拉起鱼线,只一拇指粗细的小红鱼。
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夜空,任雨滴打在脸庞,缓缓开口:
“我向来觉得,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做不做是另外一回事。”
修士其实睡不睡觉都没所谓,只不过张木流始终强行让自己是个真真正正的人。从一件小事儿就可以看出来他的脾气,几年前还不知道什么是修士,更不知道自家小山村是什么地方的张木流,独自一人骑驴南游,回乡后就再不吃米饭了。
有一个打小长大的,亦在江南做学问的青年,那年问了一句‘米饭得罪你了?‘张木流只笑嘻嘻的说,咱老北方,吃个屁的米!
其实只是因为在江南三年,有一个关系其实不错的人曾问他,怎么只吃面不吃饭?张木流明白两地差异,心里其实不介意那人言语,介意的是自己为何这就变了?于是他硬生生把已经翘在舌尖的口音又掰了回去。
两人一夜未眠,此刻天色渐明,游人匆匆上路。邰城四周也多山,有的山多草甸,有的却多树木,相同的只有一点,那就是风光大好。
两人此刻在往长安的官道,青色毛驴依旧,赵长生肩上却不再有阔剑扁担,手腕多了个手镯子背后多了一个盖住头的箱笼。自打跟了前辈之后,赵长生就不再穿他那身皮甲,前辈有时一身青衣,有时一身灰袍。他一身棕色衣衫,也没想换,他心里已经开始觉得,脚下是真正的人间。
这是个太平盛世,格局已定。故而大多官道十里便有一亭,供行人歇息。
离长安七十里,官道驿亭外停着一众车队,数十人将四人围在里,那四人中又有二男一女,死死护着一位少女。驿亭边儿上有一人身后负刀,坐在门槛上大口饮酒。那人前方有一白衣青年,一副文士模样手持白扇,上书四个大字——厚德载物!
白衣青年只口吐一个杀字,背后负刀男子已然箭步冲出。
廖先仁喊道:“退后保护小姐!”
然后前方数十人后退紧紧围着少女。
少女紧紧抿着嘴唇,袖子里的手攥的紧紧的。看着前方两人已经开始的打斗,那负刀大汉刀已出鞘,几个回合而已,廖先人便无法起身。白衣青年站至廖先前俯视着,口里说出来了第二句话
“师妹,疯够了就该回去了吧?师傅她老人家可挂念着你呢!”
胡洒洒凄然一笑,答道:“放他们回洪都,我与你去见那老东西。”
“师妹啊!你若是好好说话,先前那个条件我就答应了。”
少女欲言又止,嘴唇已然泛红。白衣青年手一挥,一股罡风斩向一众护卫。胡洒洒闭上眼睛,泪水打从脸颊滑下,躺在地上的廖先仁挣扎起身,却被白衣青年一脚踩碎腿骨。
此刻一抹红光闪过,众人只见一位少年手持阔剑,挡下罡风,碎石路留下了两条丈许长的沟壑。
青年转头看着赵长生,皱了皱眉头。不等言语,便听闻远处蹄声响起,转头看去时,有一个躺在毛驴背上的青年,此人胡子拉碴的,慢慢抬起头出声道:
“厚德载物?德你有吗?”
小女孩看到那个骑驴书生优哉游哉的过来,顿时大急。只是还未来的急开口,便看见那大汉跃向半空,一刀劈下。胡洒洒心愧疚极了,无他,只怪自己害了这个路人。
“南近川!你倘若敢伤此地一人性命,我保你只能提我人头回九丈山。”胡洒洒一把匕首抵住喉咙,对着白衣青年威胁道。只是那位叫南近川道白衣青年,并未回头看她,除了姜水常和那位女子,以及动弹不得的廖先仁,剩下的人皆望向毛驴那边。
此刻一身灰袍的张木流,正一手以爪扣住那大汉喉咙,拖着朝南近川而去。
胡洒洒喜极而泣!
南近川眼皮狂跳,手中忽然多了一柄长剑,看着那胡子拉碴的青年,心生退意,可脚下却无法动弹分毫。张木流将那大汉丢至南近川脚边,蹲下看了看廖先仁,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来一颗丹药,一边往廖先仁嘴里塞去,一边说道:“你这名字在我家乡可是很受欢迎,上次忘记跟你说了!”
片刻后,廖先仁恢复如初,忙起身,躬身拱手:“多谢前辈搭救,先前是先仁有眼无珠!”
张木流翻了个白眼:“前你大爷的辈!我比你小得多。”
远处护着胡洒洒的赵长生想笑又不敢笑,张木流转头看向小女孩咧嘴一笑
“吆!洒洒洒金豆了呀?”
少女破涕为笑!
“前…高人!我乃九丈山金丹大能土宝道人的大弟子,此时在处理家事”南近川强忍着惧意,只是控制不住嘴角打颤。
“我的娘呀!吓死我了。”张木流看都未曾看那人,一副惊恐的言语,一副平淡的模样。
赵长生此刻已收敛一身真火,立身于毛驴旁。张木流转身往胡洒洒旁边去,身后那白衣青年手中悄悄捏碎一样东西,张木流也只是对着胡洒洒一笑,并未在意。
“我其实猜到了你不是普通人。但是……”言语未尽便听闻那不骑驴的胡茬青年道:
“没猜到我这么不普通吧?”
少女无语翻了个白眼。
此地这么些人,除却一位少女,一位少年,一头毛驴,恐怕不会有人再这么对前辈大高人讲话了。
无关什么境界威慑,拳头大小,只是为人处事,遇到一些真真正正的能看见一点点,不能说懂,只是迷迷糊糊能看见对方掩饰下忧伤的人,总会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大概是因为,能看到那一丝丝忧伤的人,心中多多少少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张木流伸出手指头点向少女额头,姜水常大惊,出手之即,那个医箱女子拉住了他胳膊。
少女只感觉一丝清流入体,身体中折磨了自己十余年的东西消失殆尽。接着张木流收回手指头,看着那少女看着自己。胡洒洒猛然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袖子中间号啕大哭。
第一次见面,张木流就知道这少女体内有一个十分恶毒的东西。不光是让修为难以寸近,更让少女身心疲惫,身与心受得折磨不比以锯割肉轻半分。起先不能救,不明缘由,怎可贸然插手,现在明白了,灵气进入少女体内时立马就知道了。好一个土宝道人!好一个金丹!好一个心肠歹毒下作的玩意儿!
周遭众人大多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有那药箱女子缓缓走到胡洒洒身前,亦是蹲下,以手托起少女脸庞,擦拭着少女的眼泪,浑然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亦是如江水决堤。片刻后,医箱女子转身对着张木流开口道:
“我真名叫万千,是她小姨。”说着便双膝跪地,张木流也并未阻拦,只是随口问道。
“你家大人最低也是半只脚金丹了吧?怎么让那个老东西如此欺凌?”
“我们一行本是去昆仑,寻一位祖上故交来消除小姐体内的东西,只是刚刚走到甘州,便听说那位前辈已经离去,只得返还。一路上也是提心吊胆,只是没想到这般小心翼翼也还是被他们找到。家主的确是金丹中期修士,只是被那土宝道人要挟,这些年半步不能离家。”
张木流把万元扶起来,心中大致了然。
胡洒洒体内是一种能汲取灵力的法印,邪恶之处在于,法印约束之人,苦修所得皆会被法印吸取,可若是不去修炼,这法印便会让人痛不欲生。等法印吸取灵力圆满时,下印之人夺取胡洒洒的阴元,便至少可提升一个大境界。
“前辈,我已通知家师,只消片刻便能赶来,如若前辈此刻离去,我大可当作没见过你。”
南近川脚下动弹不得,嘴上却丝毫不软。
张木流嗯了一声,隔着老远甩了一巴掌,那南近川便倒在地上,周遭尘土飞扬。
赵长生站在毛驴旁边,暗道一声:“我的娘呀!”
张木流猛然跺脚,方圆几十丈地面皆有细细裂纹,一个矮小胖脸中年人便由打地下蹿出。张木流面前的胡洒洒身子已经不由自主的发抖起来,万元抱住她,嘴里念叨别怕别怕。
那中年人看了看胡洒洒,又看了看不知死活的南近川,然后满脸笑意的对着张木流。
“这位道友,可与我九丈山有什么恩怨纠葛?若是有我便在此道一声不是,若是没有!”
土宝道人眯着眼看着张木流,然后慢慢说:“今日你便有万般道理,也要给我个交代,如若不然,那我便只能与道友寻个说法儿了!!”
“哦?按土道人所言,我就此离去便能省一身麻烦喽?”
张木流做询问状,看了看眼前的胡洒洒,胡洒洒也看着他。虽然还是止不住的颤抖,可圆溜溜的大眼睛似乎在说——我相信你!
不远处和青驴站在一起的赵长生斜着头问道:“前辈这么招小女孩喜欢吗?”
青驴磨了磨牙,没说话,心里想着,还真是。有个小魔女谁都降不住,就是粘着张木流,一起床就要挂在张木流身上。确实张木流也很喜欢她,刚刚学会走路,自己拿着给自己盛奶的小葫芦,举起来跟游侠喝酒似的,洒脱极了。
张木流对着胡洒洒做了个鬼脸,然后转身看着这分明是一只土元精的道人。一边朝其走去,一边扭动手腕,站定以后还蹦了蹦。
“太久没打架了,土元兄能不能手下留情?”张木流笑着对那土宝道人说。
那土宝道人听到张木流直呼其真身,心里咯噔一下子,明明自己已经褪去了妖性,为何此人如此轻易就能看出来,然后再仔细瞧了半天,的确只是个金丹啊!不管了,便是个元婴又如何?天下元婴之上皆不知去向,以我土遁术,打不过跑就是了。于是他也笑了起来:
“那便与道友过两招?”
说罢便一手掐决,嘴里念念有道,在其周围浮起碎石,紧接着便化作一把把石矛向张木流刺来。张木流左脚轻轻点地,只一瞬间就便到这土元精身前,只是抬手一巴掌,那妖便撞烂了百丈外的山峰。
张木流暴起瞬间到土元精身边,拽起那人头发便左右摔不停。那位土宝道人,似乎只剩下哀嚎。
远处依旧护着胡洒洒的赵长生则是暗自擦了把汗,心想这他妈是打架?这他妈是打儿子!太白山的那位蛇精要是看到这个景儿?估计会后悔自己是条火蟒。
土宝道人被摔了几下后硬生生从张木流手里挣脱,本来束起的乌发便和那割了一茬儿又漏下几根儿的麦子似的。
张木流对着土宝道人摇了摇头:“机会给你了,你不中用啊!”
说罢猛然跃起百丈悬在半空,抖了抖袖子左手平肩抬起,青驴侧面挂着的长匣轰然裂开,一杆乌黑长枪破空而去,转了一个圈被张木流握在手中。张木流左手持枪,周身淡淡火焰燃烧,以枪尖指着那灰头土脸的土宝道人,咧嘴笑了起来。
“再藏拙,就真的死了啊!”
土宝道人也是笑了起来,以灵力抖去衣衫上的灰尘,掐了一个印决,其方圆数丈被暗黄色的灵气包围,然后抬头看向张木流说了一句:
“后生可畏啊!”
说罢那句话,土宝道人先是化出千余柄石矛朝张木流飞去,其自身也变成一个长宽十余丈的土元,也是朝着张木流飞去。
胡洒洒好不容易稳住的心神又颤抖起来,她知道化身原形的土宝道人有多可怕。只是转头看向赵长生时,发现那个傻里傻气的少年居然盘腿坐在青驴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来一碟牛肉坐在地上吃着,看着半空中的张木流与土元精,嚼的有滋有味。
看到那些石矛朝自己刺来,张木流只是随手挥动长枪,便毁去那土宝道人的石矛大半。只是那巨大的土元精已经到眼前,张木流叹了一口气,心说无聊。脚下凭空一圈涟漪,人已经绕过石矛在土元精身后。土元精见势不妙,一个转身猛然间向下窜去,只不过刚刚转身就迎来一杆巨大的黑色长枪,一头握在张木流手中。土元精已经坠在下方石壁上,起先嘴里还念叨着,后来就变成了嚎叫。
“前辈不要杀我,我可以做前辈的坐骑,金丹期的坐骑啊!总比你一天骑个毛驴威风啊!”
张木流差点笑了出来,面向青驴刚刚想打趣几句,便见那青色毛驴周身泛起青色火焰。张木流懊悔不已!
“青爷,别冲动啊!咱不跟这小虫儿计较,你可是……”
话还没有说完,青色毛驴猛然间身型暴涨,化作一头与土元精差不多大小的青色麒麟,周身青焰缭绕,瞬间便到那片石壁,一声怒吼,将土元精震的翻身掉了下来,又暴起以前蹄踩在土元精背上,土元精便再无进气。
张木流唉声叹气的走到青焰麒麟旁边,没好气道:
“你给我变回来!本来可以卖个好价钱的,这么大的土元,这是老药啊!”
然后看向赵长生。
赵长生拨浪鼓似的摇头,一脸无辜,还端着一碟牛肉。好似在对张木流说:
“这……你叫我看着它?好家伙这一蹄子下来,埋我都不用刨坑了,拿脚在地上蹭两下,给我扔进去撒一把土就行啊!。”
张木流好似给人泼墨写了一脸的懊悔,蹲在那只已经只有巴掌大小的土元旁边,抓着头发——钱啊!都是钱啊!转头看向青色毛驴,那毛驴只是以前蹄拨弄着土元:“谁知道他这么不经打!”
张木流生无可恋——关键是你别给我弄碎啊!
此地距长安已经不过七十里而已,但凡有些脚力的人,再如何慢,一天也走的到,何况胡洒洒与张木流一行本就不是什么普通人,不是骑驴就是驾马的。此刻将将日昳,一行人已经远远看到了长安城,到底是一国之都,能与长安城并论的大城极少。
张木流斜躺在青驴背上,赵长生也终于摆脱了挑担的命运,不知何时寻了一匹马,紧跟在胡洒洒所乘马车之后。胡洒洒坐在马车里,时不时掀开帘子,左一句木流哥哥右一句木流哥哥的,张木流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话。小姑娘看着那个连胡子都懒得刮的青年,翻了个白眼又撅了撅嘴巴,好像打算再不与其言语,可过不了片刻又撩起帘子对着张木流说一些无头无尾的话。最后实在是没法子了,悄咪咪走到张木流旁边,脸上掩不住的古灵精怪。
“木流哥哥,你到了洪都,一定记得来我家啊!我给你牵红线,找一个特特特漂亮的姑娘。”
“你可别把你姐姐给卖了。”张木流笑着说。小姑娘忽然就很不高兴,哼了一声,转身走回马车,还边走边气呼呼说,我姐姐可是很漂亮的。
看似一副已经漫不经心模样的胡洒洒,心里恐怕早已褪去了稚气,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苦惯了的孩子,也会早熟于同龄人太多,不只是肉体的苦!
有些事儿对心里的伤害,远不是一句痛彻心扉能表达的。就像是估摸着明天就要问斩,断头饭都吃了,忽然来一个人告诉你可以走了,应该高兴吧?若是设身处地去想,事到临头也只会彷徨,许多想当然的话或者想法从来都是站在看客的立场。
我以为,终究只是我以为!
所以躺在青驴背上的张木流,其实心里不怎么高兴,却也谈不上伤心。此后小姑娘的道路坎坷与否,那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不过最起码,不会再像那日渭水河畔,强装出一副刁蛮不听话的样子,让自家护卫讨厌自己。
自以为配不上旁人的关心,又无力去回报的人,有些人会想着攒着,记在心里,等有朝一日报的起时再去狠狠的回报,这种大多不了了之。还有就是让别人放弃对自己好的,那更伤人!
马上到长安城了,各地跑商的都会进城歇脚,大城不一定能挣钱,却一定很能花钱。只是出门在外,神州大地悠尔南北,过年回个家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多数人会去看一眼长安繁华,大多数人也只是看一眼。
离得老远就看见前方排了一条长龙,估摸着今天是进不了城了,廖先仁带着一众护卫寻了个旷处,已经停好了马车。觉着进不了城的人,都已经各自聚起了小地盘。城墙外其实也是有客栈的,只是进城不得的人早已占满了。张木流一行,一来是无处可住,二来都是修士,露宿也是家常便饭,所以也大都轻松惬意。
长安西城其实不止一个城门口,只不过只有一处城门口供平民出入。
张木流把青驴的鞍子卸下来,撤了缰绳任由青爷撒欢儿去,自己回到人堆坐了下来。胡洒洒等张木流坐下,慢悠悠的蹭到张木流身旁。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对着张木流,扭扭捏捏半天才说:
“木流哥哥,我说的事儿你考虑的怎么样了,就我姐姐,那可是洪都城里的才子少爷争着抢着往前凑的,你又这么厉害,又长得还算好看,跟我姐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
张木流都懒得搭理这个死丫头,只是熬不住叽叽喳喳麻雀儿似的,才缓缓开口:“我有喜欢的人,喜欢了很多年了,以后会一直喜欢的。”
“哦,那好吧!”小丫头好像为姐姐错过了一个好郎君而落寞了下来。
张木流伸出手摸了摸胡洒洒的头,转头看向了小丫头的小姨,万千对着张木流笑了笑。
“洒洒?你姐姐对你很好吧?”
“哪儿有!她一直很不待见我,特别是后来慢慢长大,她就更加不喜欢我了,谁都看的出来。很小的时候,我能模模糊糊记得她很喜欢我,老是偷偷带我出去玩儿,为此没少挨我娘亲的板子。”
胡洒洒低着头,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回答着张木流的话。张木流笑着又揉了揉小丫头的头,问道:“是不是自从那个土宝道人给你下了咒术,你就觉得姐姐就好像不喜欢自己了?”
“难道不是吗?我害的娘亲卧床不起,害的爹爹舍弃了拼斗大半辈子的家业,她就应该不喜欢我。我记得刚刚被那个老土包子下咒,姐姐抱着我哭了很久,那时候我也小,而且尚未开始修行,只觉得姐姐好伤心。那天以后姐姐总是会很早出门很晚回家,一家人一起吃饭也不说话。后来我生辰,娘亲撑着下地给我做了一碗面,姐姐才对大家都有了笑脸,晚上我想和姐姐一起睡,姐姐却死活都不肯,气的娘亲又病重了许多。那天夜里爹爹把最心爱的一把扇子丢进了荷花池里,拉着我的手在姐姐屋子外面站了好久,然后蹲下来跟我说:‘是爹爹没本事’。”
胡洒洒说这烟怎么老往我这边飘啊!拿手揉着眼睛。接着又说:
“木流哥哥,你说姐姐为什么会那么讨厌我,连跟我睡一晚上都不行?我身上的咒术已经解除了,你说我回家之后姐姐还会讨厌我吗?如果她还是讨厌我,那我要怎么做?”
一连三问,张木流侧过身子用手擦了擦胡洒洒的眼泪,忽然忙抽回手惊恐道,这不会是你的鼻涕吧!胡洒洒顿时恼羞不已。
“那你知道你姐姐早出晚归是干什么去了吗?你又知道为什么哪怕气的你娘亲病情加重也不让你与她同睡吗?后来为什么你爹拉着你的手在你姐姐房外站了许久,又与你说了那番话吗?”
张木流并未回答胡洒洒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三个问题。斜对面坐着的万千此刻已经眼睛通红,嘴唇止不住的颤抖着。廖先仁与姜水常也深深低下了头。
“问问她们吧!你得知道你姐姐有多喜欢你,多想保护你们一家人!”
张木流起身离开,赵长生立马起来跟着。前面走的青年忽然变了一身青衣,然后缓缓朝着孤零零的客栈去。赵长生不明所以,只觉得前辈好像不开心,正犹豫要不要跟上去,前辈突然说了一句:
“有钱吗?我想喝酒。”
两人走进客栈要了两大坛酒,与外面其他人一般找了棵树坐在底下开始饮酒。赵长生心里苦苦的,这么大坛酒,能管三天饱啊!可前辈大口大口的,一滴都不舍得洒,自己也只能喝着,还不敢驱散酒气,因为不晓得什么时候,背后站着一头青色毛驴。刚刚想耍的小心眼儿,立即就没了,实在是先前一脚太吓人了!
旁边不远处也有两个青年坐着喝酒,只不过没张木流这边吓人,只是两小坛子,两人声音还很大,大概是说着往日风流。一个说想当年自己在楼兰那边见过的女子,那水灵、那身段儿。竖看是杨柳抽枝儿,横看是三山拱月。另一个说,你那个不算什么!往东去几千里,再渡海几百里,那处岛上的娘们才正经。那个小嘴儿,保准吃田螺不用筷子,还有那个身上功夫,个个大师啊!
两人说的津津有味,张木流只是自顾自喝酒,赵长生却眉头大皱。张木流斜眼看了看赵长生,打趣道:“怎么?还不许人家逛个窑子,又不花你家钱。“
“不是,我总觉得这两个人哪儿不对劲,但是说不上来!”
赵长生并不介意张木流的打趣,却始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也没有继续打量对方,反正两个大高手在这里,那可是麒麟啊!
那两人当中一个黄衣男子忽然起身走到张木流这边,举起酒对着张木流说:“朋友好酒量啊!在下乔玉山,想跟朋友共饮此杯,赏脸否?“
张木流头都没抬起来,只答了一句不赏脸。那自称乔玉山的也不恼,还做着敬酒状,只是脑袋转回去朝另一个壮实青年说道:“老大,这小子不赏脸啊?”
那长得异常强壮的青年猛然起身,大步走过来嘴里念叨着好小子,脾气不小啊!要雷哥给你松快松快?赵长生刚刚想起身教训一下这两个不长眼的,可一个蹄子搭在他肩膀上,硬生生把离地的屁股又按回了地上,赵长生话都没敢说。
赵长生其实没注意到,大前辈这次洒了不少酒水,满脸都是。那个叫乔玉山的,手里还是托着酒坛子,只不过手臂微微颤抖。大步而来的汉子像是非常生气,脸色通红,走到张木流旁边狠狠踢了张木流一脚,然后一屁股坐下哽咽着说:“就这么看不起我们?小竹山就只是你家?我虽然干啥啥不行,可要命一条,谁厉害拿去就是,我怕个鸟!”
乔玉山终于收回了手,缓缓坐下,拿着手里的小酒坛子,碰了碰张木流一手抓着沿儿,底托在膝盖上的大坛子。
“怎么?多年不曾见面,大哥二哥与你敬酒都不喝?”
那个坐在地上的壮实青年也把自己的酒坛子拿起来凑上去碰了一下,又没好气的骂了几句,见张木流无动于衷就又使劲儿踹了其两脚。
张木流还是不说话,只是单手举起酒,悬着就往下灌,酒水冲刷着脸,顺着下巴去打湿了衣衫,也不知道有多少是酒?有多少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