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第一节课前十分钟,我到教室进行例行点名,发现头一天下午没来教室的那十来个学生还是没来。我不再让班长单独去叫他们,我要跟去学生宿舍,看看他们躲在宿舍不来上课是何原因。
宿舍楼在学校院子西头,与教学楼相距一百五六十米,是一栋占地面积较大的七层全新建筑,其在设计时已将男女生宿舍分隔开,男生住大楼北区,女生住南区。班长告诉我,女生宿舍完全禁止男学生入内,男性老师也必须到总务科办手续并在宿舍专职管理人员监视下才可进入女生宿舍(但女生出入男生宿舍还是较自由)。所幸,那些没来上课的全是男生,只需与宿舍值班人员打个招呼就可上楼去。
班长带我上四楼,装璜两个班男生全部住四楼。楼道是宽敞的,乳白色的地板砖从地面一直贴上走廊墙的半中腰,墙的上半截刷了雪白涂料,即使走廊顶灯不开,整个走廊也不显黑暗。学生宿舍楼和教学楼群一样,当时在那一带都可堪称一流。
走廊卫生状况令我奇怪,一段非常清洁干净,一段又非常肮脏,特殊与这崭新宽敞的走廊极不协调的是,竟在几个房间门口不堪入目地堆积着快餐盒一次性筷子以及废纸等大量垃圾。班长对我说,门口堆垃圾的都是我们装璜班学生住的。
我问班长,“他们住哪间?”“他们是分开住的。”他指着垃圾最多的一个门口说,“有八个人住那一间。”又指往前紧邻也堆着垃圾的一间说,“另三个人住挨着的那一间。”
我们先来到那八个人同一房间的门口,门关着,听见里面有人说话,班长敲门里面的说话声立时停止,但无人应声。班长一边敲门一边叫,“你们几个别装听不见,快开门,班主任来找你们。”里面仍然没人应声,班长继续把门拍的“啪啪”响,还是没人开门,也没人应声。班长又喊,“班主任站在门口,你们都不开门也太过分了吧?”还是没开门。班长让我用手托他的脚,他爬上门,从门上面窗子往里看。“妈的。你们几个家伙躲在里面笑。快开门。”他跳下地来。
门开了,烟味酒味鞋臭味以及呼吸怪味混合成的污浊不堪的气体迎面冲来,几乎令人窒息,我尽量抑制住阵阵翻腾的肠胃,不让自己马上呕吐出来。
房间里没有开灯,其实这房间设计白天完全不用开灯就十分明亮,可这房间里光线十分模糊。他们用厚厚的被单子几乎把窗玻璃全遮住了,只在下沿留一个小缺口透进些光。说是透光,不如说他们是从这个留下的缺口观察学校院子里的动静。
房间的窗子正对着教学楼建筑前面的空地和操场,从窗子就能将进出学校大门的,进出教学楼的,以及往宿舍楼走来的人都看得一清而楚。我和班长往宿舍楼走来早被他们从这个留空处观察到了。
我叫他们把窗子上的被单取下来,靠窗子上铺的那个学生把被单往上提起来挂在铁chuang架的支柱上,使露出来的玻璃面积增大了一些,房间里光线不再那么昏暗,这时我总算能看清这几个人的脸了。
我很快就判定这八个学生是不好对付的,严格地说,从他们的脸相看,他们已不是普通意义上学生。首先是他们年龄都不会小,或说是二十五岁,或再往大说二十六七吧,反正不像是二十来岁,更不是十七八岁的。他们脸上神气告诉我他们早已是成熟的成年人。第一天上午邵主任在班上维持秩序时,我曾看过了这些面孔中的几张脸,他们给我印象深刻,是因昨天下午我在观察教室里的学生时,对我投来“不屑”眼光的其中就有他们几个。他们仍然是那种处事不恭,一脸无所谓的神气,眼睛斜睨着我,一声不吭。
也不是八个人全都以冷面孔迎接我来他们宿舍,从中我还是看到了一张带笑容的脸,这张笑脸昨天下午没有在教室里出现过,可能是昨天下午班长来叫他也没去教室。
我让班长先回教室上课,我一人留下来与他们谈谈。我避开八人中冷脸对我的几个,找那个脸带笑容的学生问,“你这位同学叫什么名字?”“郑阳。”他答道。“听上去,你是江苏口音,对吧?”“唉呀,你怎么这么厉害,一听我知道我是哪儿的。”“我过去的同事很多是扬州和南通人,所以你一说话我就听出来了。”“你去过南通,我就是那里的。”“江苏教育不是比这里发达的多呀,怎么来这儿上学呢?”“这里的学费比我们家乡学校要低一千元,其他费用也省一些。就来了。”“你家是城里还是农村?”“农村的。我爸也在外做工,就我妈在家务农。”“家里收入不错吧?”“我爸做泥瓦工很辛苦,我妈在家也很辛苦的。钱也挣不多。”“那他们一年拿六七千学费让你读书也不容易的。”“是啊,我让他们出五千,剩下的我自己出。”“你有收入?”“我也打了好几年工,自己也攒了点钱。”“那你是停下打工来读书的?”“是。我高一没读完就跑出去打工了。”“哪为什么又来读书呢?”“我连高中文凭都没有,跟我爸一样干粗活,累死也挣不到几个钱。我要要是有大专毕业证,就不用再去挑泥桶了。”“你既然这样想要毕业证,可为什么你又不去教室上课呢?”“老师讲的绘画美学理论我根本听不懂,大学英语更听不懂,去听也是白的。”“哪你为什么选这个专业呢?”“我选哪个专业都不行,学幼师的都是女孩子,会计要有数学底子,营销我也不喜欢。他们说画画ting好玩,不会数学英语没关系,我就要求到这个班来了。”“哪你什么课都不上,怎么能拿到毕业证呢?”“前面的学生说,只要在这学校呆两年,到时不差学校的学费,也没有打架闹事严重违纪的事,一般都会给毕业证。”“哪你就打算在这儿混两年?”“也不叫混,我在自学。”“你自学什么呢?”我对他交了学费不上课,反而弄什么自学。他把书递给我看,是成人法律自考书。“你自学法律?”“嗯。我想当律师。”“法律专业考试难度也大啊。”“不考数学和英语,光是文字死记硬背的内容,我就不怕。”我知道国家成人大专法律自考课程至少十七门,要想通过是非常需要毅力的。“你考过几门了?”“去年十月份报了四门,一门也没过,报多了。”“下个月又要考了,你准备了几门?”“减了两门。这次报得少,总应该过吧。”我看他还是把成人自学考试看得太简单了,如果他不认真下功夫,他的“律师梦”也只怕是空想了。
“你们的情况是怎样的呢,和他的情况一样吗?”我把话题转到其他几个人身上来。在听我与郑阳对话过程中,他们也不在如前那样冰冷的对我,也凑过来听,有时也插嘴。“你们能介绍一下自己的叫什么吗?”几个人相互望望,没有人回答我。郑阳觉的有些看不过去,就主动为他们介绍,这个马山,这个徐文,那个胡平,那个蒋丰地说了一遍。
那个叫蒋丰的白了郑阳一眼,慢慢腾腾地说,“你多什么嘴,我们自己不会说。”这个看上去年龄最大,我猜他有二十六七岁,他斜靠在窗右手下铺上抽烟,完全不把我当回事。我就干脆问他,“你不愿去上课是什么原因呢?”“我不想上,也听不进去。我就是来这儿休息休息,没想读书。”“你交这么高的学费就为在这儿休息?”“也不算高,比住酒店便宜。”“那你连毕业证也不想要?”“有也可,没有也可。不过我交了学费总的给我吧。”“看样子你也是在社会上做过事的,是做什么生意呢?”“倒爷。”“倒什么呢?”“日用商品都倒。”“赚了点钱?”“是的。多少赚了点。累了,找学校里来歇歇。”“有钱去旅游休闲多好,干吗跑学校来?”“小时候想读书,没钱。现在有钱了,读不进了。但还是想到学校过一过,补偿一下心理亏欠。顺便弄个大专毕业证。”“是拿钱在这儿买一个毕业证吗?”“想是这么想,可学校不肯卖。非得在这儿待两年才给。”“学校这么做是对的,毕业证是不能卖的。”“有什么呀,学校自己发的,又不是国家认可的,多一本少一本不就那么回事。在这儿待着不上课,到时还不是要给。”他指着其他几个人说,“你当班主任给学校提提建议,只人他们肯拿钱,学校不就发个毕业证让他们走不就得了。他们交了钱拿证走了,空出铺位可再招人来,学校老板不是可以再多赚几个人的钱吗。”
“这个学校自己发的毕业证在社会上能顶用吗?”我对此是不了解的。“前几年从这里出去的学生,就拿这个学校的毕业证到南部沿海找工作很受欢迎,都坐办公室当白领。”这时郑阳cha.进来说,“我就准备先拿了这个学校毕业证去找个白领工作,再一边打工一边自学法律,等拿到国家认可的自考毕业证然后去当律师。”听起来郑阳比这个蒋丰更有志向。不过也不能说蒋丰当倒爷没前途,赚到了钱干什么都更容易,说不定还能混成大老板。
“你们整天在宿舍熬时间不难过吗?去教室听听老师讲课不是更好些吗,就算不打算当画家,也可以多知道一些知识。”我不抱指望地劝说他们。蒋丰说,“习惯了。我们这几个什么考也不报,白天看看小说打打牌,晚上喝喝酒聊聊天打发时间。”他又一指郑阳马山徐文,说,“他们报了自考,看书也是用功的。”
“他是我们这寝室里的大哥,酒钱都是他掏的。”一直没说话的马山插了一句,并朝蒋丰做个讨好的眼色。“说那干什么,不就几瓶酒吗。”蒋丰好像对出点酒钱表现出很不在乎的样子,“有你们几个陪着哥不去上课就够意思了。”又朝我说,“他们几个家里困难,吃我几个没啥。”这蒋丰倒是讲义气,如去混江湖准能成大哥,可是学校毕竟不是混社会江湖,不管私立公立学校都是教书育人培养人才的学府。
类似蒋丰在社会上已混的过于成熟的大龄学生,骨子里就不打算来学校读书,即使勉强他们进了教室也是徒劳的,弄不好反要搅得全班无法上课。因此,我对他们有了主意,“我已经知道你们不去教室上课的原因,也就不勉强你们去。但要有个约定,你们不要在寝室里喝酒,要喝酒到校门外小食店去。对来寝室检查的学校管理人员和老师要尊重,不要关门不理睬,你们可以说明你们的想法,取得他人的理解。我会把你们的想法报告教务处,让他们知道你们思想动态。你们自己这样但不能拉拢班上其他学生也学你们的样子。每周一次班会你们应该参加,也知道一下本班情况与动态。”
他们应承下来,并说班会他们会去参加,不然昨天早上我怎么会在教室里看到他们几个。说的也是。不过,我怀疑他们去听班会多是对班上发生的一些事,特别是不安定的事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