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文件是你写的吗？”他说话是北京腔的普通话，这种音色音质在这“白话”（粤语）语境的天下显得有些刺耳，连我这个舌头只讲普通话的现在听起“京腔”来竟觉得别扭。来南粤打工五年了，我的耳朵也已习惯了这边的语境。其实在我来后这几年里，工厂人群的语境也由当时唯香港话独尊，而转变成由天南海北方言发音糅合成的“国语”了。在我认为“国语”与“普通话”并不是一回事，“国语”是长江以南人群的普通话，它的发音比较柔和，尾音拉得有点长。不似黄河以北的普通话发音硬而干脆。
比较之下，又在这个环境里生活了五年，我的耳朵自然地习惯了发音柔和的“国语”语境，突然听到京腔普通话，感觉像是在打“官腔”似的令人不舒服，又看着他名片上印的诸多“专家”头衔，我不由眉头一皱，竟没有及时回答他的问话。“你听不懂我说话吗？”他见我没答他，让他以为我也听不懂普通话。这也难怪，在这儿，车间工人里听不懂普通话的并不在少数。所以他接着问了后面这一句。
“噢，噢，是我写的。”我开小差的脑袋瓜子来了个紧急刹车，赶快说道。“咦，你的普通话说得很好啊，北方来的吧？以前是干什么的？”“从内地过来的。”一听他说“北方人”，就知道他过来这边不久，还不知道在这边说别人是“北方人”是带有歧视（指这人是从穷和落后的省份来的）的意思。于是，我忌讳“北方人”这个词，只说自己是“内地”的（“内地”相对于“沿海”是指还没有实行经济大开发的地区，其实与“北方”所指代的穷与落后是一个意思）。我只回答了他问我是不是北方来的，至于以前是干什么的我就省略了，之前我是干什么的没有必要给他说。
“看到前面留下来的复查意见提出缺这两个文件，我就补写了。”
我开始主动说话。“你手上有这两个文件的‘范本’吗？”他问。虽然他还是在说京腔，但他对我说话语气却是十分和气的，肢体语言也是礼貌的。我也就将自己对他的名片上诸多专家头衔莫名其妙的反感减轻了，“也许他真是那么多头衔的专家吧，或者就算不是真实的也只当他是谋生所需要吧。”我心里对他这么琢磨着，嘴里同时说道，“我没见过这两个文件的范本，是我自己套格式写的。”“哪你怎么就知道这两个文件是这样写的呢？”看样子，我写的这两份文件稿子通不过。“我是自己瞎写的，个人觉得有个东西要比空白好。您能提供这方面的资料让我参考吗？”我诚恳地问他。“没有。之前，我还没见过有客户写过。你这个稿子是第一个。但我不敢说这两个文件就是你写的这样的。”“那没关系，我只是不想让工厂在‘ISO’复查中永远遗留缺项这两个文件的问题。”我对他说的是实话，起码我在复查中提交了这两个文件的草稿，至于我提供的东西符不符合要求，当然要由专业认证公司说了算。
“这样吧，我把你写的这两份草稿带回公司，听听其他专家的意见再给你答复。”他说。“那您就带回去好啦。”认证公司从客户这里带文件走是正常事。“你能不能把电子文档拷贝给我？”他进一步问。
“可以。您的邮箱是？”我说。“我名片上有邮箱。”他说。我把刚才放进上衣口袋里的他的名片又拿出来仔细看，那满满几排专家头衔名称又扎进我的眼里，我凭借自己二十年企业高层管理的底子，故意说了句，“您这位专家，担任这么多高级职务啊？”“啊，啊，工作需要，工作需要。”他样子谦虚地接着说，“我看你写的东西就知道你是质量管理方面的内行。能不能把你写的企业管理方面的东西存一些给我参考参考？”他将小玻璃台上他的手提电脑边上的U盘递过来。我清楚这些咨询类公司的“专家”都喜欢从别人那里掏东西。“我只能把我写的这两个草稿存给你。工厂管理文件都搬到会议室去了，电子文档是专人管理不能对外的，我也拿不到。”“那就算了。”他没有再要电子文件。当天下午，这位“ISO”专家在复查意见中写了“之前所缺两份文件（草稿）均已提供”。这次验厂后我也结束了临时代理的行政工作，对那个专家把那两份文件稿带回公司作了何种结论，我也就没再关心。
首次包含有“人权”内容的验厂算是通过了。开始我多少还担心布置车间工人统一口径应付验厂人员这些事会不会有后遗症，结果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尽管从工厂高层管理者到车间打工仔都心知肚明是怎么过得关，但没有伟叔害怕的给工厂“上眼药”的事发生。工厂与老美公司的订单业务不仅一如既往而且订单量增加了。赶货的压力进一步加大，车间加班加点比验厂前更厉害。因睡眠不足导致操作女工晕倒在流水线上的事情依然在发生，车间工人在抱怨加班时间太长的同时又为足量订单带来计件工资及奖金的增加而兴奋不已。没错，对于背井离乡来到这儿的打工人群来说，与其落入接不到订单的工厂里饿死，还是宁愿掉在订单充足的工厂里累死。这才是这家劳动密集型工厂每次验厂都能通过的真正动因所在。
无论老美公司“验厂”动因是什么，但其客观上的确起到了推动这家工厂管理日趋人性化的效果。在订单交货紧的情况下，工厂还是把让车间工人每周至少休息一天作为硬指标压给车间管理层去解决，于是，各车间争先恐后地为实现每周休息一天的目标动脑筋想办法，他们一改以往蛮横的管理方法，发动工人出主意，结果是流水线工序组合人员搭配被进一步合理化，缩短了流水线待料空转时间，减少了质量返工，同时将车间非生产人员充实流水线，这一系列措施促使生产效率明显提高，原来七天的工作量现在六天完成了，车间工人终于可以每周痛痛快快地歇一天了。
工业区管理机构对工厂有设立工会组织的要求，先前，伟叔总是以各种理由拒绝执行，认为工会怂恿工人找麻烦，增加他的管理难度。经过“人权”验厂后，他反而主动要在工厂设立工会，让我来担任工会主席，又让各车间选派工人代表参加。他明确意见给我，工会的主要任务是评议食堂饭菜质量好坏与组织员工文体活动，也顺带让工人提合理化建议，但绝不允许工会和他对着干。言下之意，如不按他意思办，他随时可以取消工会。虽然他有这样那样的限制，但毕竟他同意在工厂里设立工会组织了，这不能不说是一大进步。
伟叔也不再像前那样不论事情大小都得他说了算，也变得有些通融了，经常会把事情与人商量，虽然仍能感到他并不是真要听别人的意见，但起码在形式上还是民主了不少。他也开始变得讨好人，从“人权”验厂的那年起，每到冬至节气这一天，他会自掏腰包买一只杀好的狗（肉）回来，并亲自下厨烹煮狗肉供大家吃，他自己不喝酒但会买两瓶烧酒放到餐桌上让别人喝。他是客家人，会烧得一手好味道的狗肉。人群围着煮着狗肉的大容量的电饭锅，边吃边夸他狗肉烧的好吃，那气氛的确是暖融融的。同样，这一天的晚餐，他会让大食堂给工人加两个菜，其中少了大块的红烧肉。因此，楼上楼下的食堂皆是一片欢声笑语。不能否认这一切让打工仔得利的改变，很大部分来自老美公司验厂的功劳。
随着南粤环境对打工仔利好的诸多改变，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选择到这儿来打工是多么的幸运，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儿就是我今生今世要寻找的那“人间天堂”。
（本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