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是过来呢还是不过来呢?”从上海回到工厂后,旭让我对他到底过不过来这边做事给他一个说头。厚厚的镜片上那对小眼珠定在那里,如果我不给他一个回答,它们就要永远定住不再转动似的。
“还是你自己定吧。”其实完全用不着我给他一个什么回答。即使我给他一个回答,也绝不会在他自己的主见之上。
说实在话,上海出差短短时间的接触,我已把他视为一个“高”(知识渊博)人。从上海回到工厂后,老板和伟叔都想让我就“旭”这个人给他们一个简单明了的评判。这很让我为难,因我觉得用几句话来说旭,不是能说清楚他的。如果不与他有广泛的沟通交流,单凭他小头小脑的相貌来估猜他,你得到印象可能就根本不是他。
他不是那种主动打破场面,没话找话说的主。除了日常活动非得必要不得不先开口的话,他是从不会主动挑起话题的,更不要说无特定目地的瞎聊了。在一块时,他总是沉默地抽他的烟,烟斗不离的叼在嘴上,浮在镜片上的眼珠定住不动地盯着一个方向许久。这样的表情会给你一个此人“木呆”的感觉。
以为自己的嘴巴能谈天说地的我,一向喜欢与人天马行空的论道,加上又很不习惯与人待在一个沉闷的空间里,所以,起初我没把他当回事。
于是出差上海期间的“侃”,当然是我得先挑起话题。结果,头一次聊下来,我心里就有了惭愧。与他比较,我的“会说”只能叫做“耍大刀”的“吆喝”。而他却是“典故”层出,而这些“典”我当时听了竟不能明白,得事后去查询才弄清。与他过了才一招,我就已经明白这家伙原来是“深藏不露”。
“你是客家人?”那次是这样开始的,我问。
他靠在床头,叼着烟斗的嘴巴里发出一个“嗯”字。
“这‘白话’(粤语)真让人难懂。”我说。
“客家人不说白话。”他从嘴里拿出烟斗,坐了起来。
“不是白话还是普通话?”我呛过去。
“客家人说客家话。”他的一对小眼珠又浮到眼镜片的面上来了。
“客家话还不就是白话?”我又呛了过去。
“怎么…你真不…知道?”他的表情惊愕,玻璃片上那对眼珠骨碌碌转动着,像个机器怪物在对我的大脑进行全方位的扫描,突然盯住我的眼睛不动了。
“‘客家话’不是‘白话’吗?”看着他这样的表情,我预感到不妙了。
“不,不,完全不是一回事。”他缓缓地说,眼珠又转动起来,目光移天了我的脸,“客家话是客家话,白话是白话,完全两码事。”
“什么,完全不同?”我真的愣住了。自打进入南粤打工起,几年来,我一直以为“白话”就是“客家话”,“客家话”就是“白话”,是一种语言的两种不同的叫法。
“完全不同,完全不是一回事?”他依然缓慢地说,没有看我。
“伟叔不是你们客家人吗?”我急问。
“他是客家人。”
“老板不是你们客家人吗?”
“他是客家人。”
“他们说的是哪里的话?”
“白话。”
“他们都是你们客家人,又都说白话,那不就是了吗。”
“不是。他们是客家人不错,但他们说的是‘白话’而不是‘客家话’,这个您得先弄明白。”
“哪,客家话到底是什么呢?”
“客家话就是客家话。”
“和‘白话’一样发音?”
“不。和你们北方话一样发音。”
“那你说的就是客家话了?”我糊涂了,旭和我一样的说普通话。
“唉,真难和您说明白了,我不是和你一样说的普通话吗。”
“哪客家话呢?”我无法弄明白。
“客家话我说出来你不懂。”
“你既然说客家话是北方发音,我这个北方人怎么可能听不懂呢?”
“你听不懂的,听不懂的。”
“我都听不懂,哪叫什么鬼北方话?”
“不要叫它什么鬼北方话,‘客家话’才是正宗的‘中华民族’北方话。您现在说的普通话却不是。”
他的小眼珠又浮到玻璃片上面来了,又是一动不动的盯住了我的眼睛,“去找本客家文化的书看了再来聊吧。”
他靠回床头去,他的神情也在他那面积实在算不上大的脸上不合适的严肃起来。
“给您一个建议,以后,您不知道不要乱说。别人会笑您的。”说完这句,浮在镜片上的那一对小眼珠沉下去不见了,他把眼睛闭上不愿意再开口。
(后来,我特意网上搜索了客家文化相关的资料,才明白了今日“佶屈聱牙”客家话竟真是中华民族的古时语言。正是因从黄河中上游移来南粤的民众断了与移出地的联系,反使移出时的语言得到保留传承。而原来的移出地却因外族更替入侵,语言早已全非了。)
第一次的海聊,让我得以从深里认识了旭。我喜欢上了与他侃山。之后“海聊”,他没有再如第一次那样闭上眼睛,不屑地把我凉在一边过。而是听到我说的不是的地方,他会说,“不争论,你再去查查看。”
旭是我出来打工几年来,头一个遇上的,可以聊“文化”的人。这实在难得。说“难得”,对在原籍不出来打工的人是不好理解的,因为四遭都是老熟人,想聊就聊,想聊什么就聊什么。可早年在外打工的人来说,生存压力大过一切,话题不外乎如何活下来,如何挣到钱,如何挣到多的钱,再就油盐黄段子的女人。而闲情逸致的“文化聊”是不会让多数人有心情的。
毕竟,旭的情况与外省过来打工的境况不同,活着对他这个南粤省城户籍的人来说,是不需要像外省闯入者一样,成天的如饿狼般去争食的。更何况,小康之下,他已经把自己置身“争抢”之外了呢。
旭,最后,还是决定过来给他的同学(老板)当帮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