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总有忠臣怀赤胆
“一个小小的刺客罢了,他能威胁到小爷的安危?”
罗云生对于虎大庆这个别人闻风丧胆的名号,却显得有些嗤之以鼻,在他看来,这十有八九是世家的疑兵之计罢了。
他正想说些什么,安抚下众人焦虑的内心,却被老夫人传唤至内宅。
随着罗云生的发迹,如今的罗家已经颇具气象,厅殿楼阁,越显峥嵘轩峻。
罗云生从书房出来,踏着新砌的甬道,转过一座穿堂,穿过三层仪门,此地略显清雅朴素,却与罗家的整体风格显得格外的迥异,正室里,老母亲正懒洋洋的躺在暖炉旁的太师椅上,跟李大娘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罗云生连忙给母亲和李大娘行礼。
“听说你最近过于高调,惹起了众怒,世家花银子,请了刺客虎大庆对付你?”
这件事情,罗云生也是刚知道,却不知道老娘这边儿也得到了消息,当下罗云生有些疑惑。
却见李大娘笑了笑,上前拍了拍罗云生的肩膀道:“咱们娘子军的消息还是蛮灵通的,不然早就让人家欺负到土里去了。
要不要大娘在你身边儿呆上些时日,免得你遭了毒手,让你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娘却没有好脸色,瞪了罗云生一眼,“这小子自己惹出来的祸事,凭什么让老一辈替他收拾?”
罗云生知道母亲有怪罪自己的意思,当下安抚道:“一个小小的刺客,未必能从孩儿的折冲府里讨到好处,况且儿子的武艺经熟,三五个军中彪汉,都未必能近身,何况一个杀手。”
老娘气恼的捂着额头,觉得自己的孩子大概是最近做事情顺当,有些忘乎所以,搞不好就得回炉重造,可铁锤都离开自己这么多年了,自己就算是再好的铁,又如何再造一个小铁锤出来?
老娘恨铁不成钢的冷笑道:“你以为虎大庆这个名号是说着玩的?
你知道这冷刀子何时戳进肉里?
莫非你不吃饭,你不睡觉?
为娘听说过,千日做贼,还从未听说过千日防贼的!”
罗云生没想到,对于这个杀手,娘亲竟然这么担忧,连忙道:“孩儿出行,多带些护卫总行了吧?”
“愚蠢!”
老娘上下打量着罗云生,气的浑身发抖。
“你以后去哪儿都要带着护卫?
你就没有落单的时候?
人家刺客想杀你,如何找不到机会?
你可知道,长安多少响当当的人物,被虎大庆送去阎王爷那?
你跟为娘逞什么能?”
母亲自从让罗云生担任族长之后,便不怎么掺和族中事务,但是老娘毕竟经历过隋末动乱,知晓的事情多一些。
“若是等到刺客真的出手,你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让你平日里多读书,太史公的刺客列传,你就没读过吗?”
罗云生惊道:“我一直觉得太史公写的是小说来着,莫非真有荆轲之辈?”
老娘被这货气坏了,起身猛地锤了罗云生一拳,罗云生在内室转了三圈,“娘亲,平白揍我作甚?”
老娘瞪着罗云生,罗云生忽然明白,连老娘都可以天生神力,有几个技艺高超的刺客,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所以……
“大娘,把金丝甲给他,剩下其他的,让他自己想办法。”
……
与罗家庄整体氤氲着的阴云不同,此时此刻整个政事堂却洋溢着轻松的氛围,因为雪灾稍缓的缘故,朝廷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做些其他事务。
李世民整个下午都在政事堂,便是吃饭也没有去寝宫。
长孙皇后遣人来了好几趟,李世民都坚持跟相公们一起同餐同办公。
一架崭新的蜂窝煤炉子里,炉火烧的正旺,因为担心屋内过于干燥,来往的内侍,手里端着水盆,不时会步伐轻盈的穿梭在相公们的书案周围,撒一些清水,给相公们营造一种舒适的理政环境。
中书舍人们怀里抱着厚厚的文书,案牍,不时的放在某位相公案前,由相公看过批示后,再呈给李世民。
诸位相公们,心情明显轻松了不少,中书舍人们看的真切,自然而然的收了往日里紧张的情绪。
大家琢磨着,战战兢兢了这么久,这一次终于可以放松放松了。
不由得大家看向李世民的眼神多了几分崇拜。
在大唐,万事还得看圣人。
若不是这次圣人频出妙手,如何让世家这般服帖?
李世民盘膝在一张锦垫上,身穿一件宽松的明黄色圆领袍衫,头戴幞头,跟民间的富家翁看不出什么分别,手里捧着民部的奏疏,表情越发舒展,对于那些年轻舍人的崇拜,很是享受。
笑着开口道:“自从这煤炭推广之后,从长安遍及关中,家家户户皆有望用低价获取取暖之物,虽然现在依然有人冻死,但总算是有了盼头,朕这心里也总算是宽松了些。”
立于不远处的杜正伦闻言,脸上也是笑意舒展,“若非陛下英睿,因势利导,调和阴阳,今岁我长安以及关中百姓,不知道要冻死多少。
而且臣听闻,最近民部造册,又有不少百姓归附,可见陛下皇恩浩荡,我大唐盛世可期。”
众臣以房相为首,纷纷微笑颔首,连连称赞李世民圣明,今年遭遇雪灾,百姓却有望能安然度过,与陛下的坚持推广煤炭,压制世家,确实密不可分,此次杜正伦虽然有拍马屁之嫌,却也说道点子上了。
李世民闻言,表情略显得意,“林深则鸟栖,水深则鱼游,仁义施则百姓归之。
人都畏惧灾难,都希望躲避灾难,甚至有人意图借助灾难,获取钱财,这都是小道,然朕只需心怀仁义之心,便可以如春风化雪,将灾难消弭于无形之中,这是真的大道。
希望诸位能时刻将仁义牢记于心,我大唐才是真的盛世可期。”
老臣王硅闻言,起身道:“陛下能有此心,实在是天下臣民之万幸,我大唐江山之万幸。”
不远处的魏征最不喜欢这种一团和气的氛围,立刻起身开腔道:“古今君王有仁义之心可曾少过?
便是隋炀帝杨广,也曾开设科举,为天下贫寒士子立一条出路,可隋现在还在吗?
可见这君主有仁义之心是好事,但更要能坚持。
能坚持是好事,还要能有手段,有布局,没有手段,没有布局,只有仁心,操之过急之下,往往也只会好心办坏事。
虽说此次煤石推广迅速,可我们也不能忘记,此次推广煤石前期遇到的困境?
我们的对手依然会站出来阻挠我们,我们禁不起失败,因为一旦失败,会有无数长安百姓冻死屋中,引发泼天祸患。”
本来今天李世民心情大好,来政事堂之前,还酝酿了许久,得了一句林深则鸟栖,水深则鱼游,心满意足的想着当着相公们的面显摆一番,到时候杜正伦写入起居注,载入史册,也是后世儿孙吹嘘的资本,谁曾想还没来得及开心,就让魏征顶了回来。
李世民的脸色瞬间耷拉下来,一旁的岑文本立刻辩驳魏征道:“魏征,陛下推广煤石,乃是造福万民的好事,怎么让您称赞一句便那么难?
况且如今煤石通畅,毫无阻力,怎么你还叫嚣着小心?
莫非我大唐想做成一件事情,就那么难嘛?”
“魏征,身为臣子,不思与君分忧,反而处处诘难君主的不是,处处夸大事情的危险,这便是你的人臣之道吗?”
礼部尚书王硅也起身讽刺魏征道。
魏征颇为光棍,根本不惧众人的讽刺,反而继续说道:“臣并非是夸大,而是要告诉大家一个实情,此次煤炭推广,虽然百姓得以安枕,但可以预见,未来世家损失惨重,不少中小世家因此破产……”
李世民压抑着怒火道:“魏征你什么意思?
你是想说,朕拯救百姓于雪灾之中,是错的,而应该让这些世家整个盆满钵满吗?
朕可是给过他们机会,可他们呢?
他们给过朕机会吗?
要朕说,这一次就像是掰竹子,如果朕不用尽全力,这弯曲者永远不能中通外直!”
魏征直身站在大殿之中,面对着君主和同僚的质疑,朗声道:“臣想说的是,百姓是陛下的臣民,那世家也是陛下的臣民,纵然是世家有错,可陛下真的要一下子世家置于死地吗?
百姓如根,世家如干,树干过分吸收根茎的养分固然可恨,可陛下砍断树干,这枝叶就真的能好吗?”
“魏征你放肆!你也是读书人,莫非不知道,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吗?
世家有好有坏,陛下惩治恶劣百姓,补全百姓,不正是圣王之道吗?”
王硅见魏征语出越发过分,当场发飙,怒不可遏的训斥魏征。
而房玄龄则坐在原地,默默无声,沉吟的思索着魏征说的话。
他觉得魏征说得对,但是他却不想坏了李世民的兴致。
魏征蔑视的看了王硅一眼,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圣王之道,也要分时宜!本官现在说给陛下听,总比世家给朝廷惹出乱子来要好。”
长孙无忌一脸懵逼,心道,这魏征不是罗云生的盟友吗?
这是自己人啊,怎么忽然跳出来攻击推广煤炭这事儿啊?
猛地呼吸了两口大殿的空气,没喝酒啊。
不过见魏征骂了两句,正在猛烈喘息,组织语言,知道一会儿他开口,可能言语上会更加过分,便即刻起身,拉了拉魏征道:“魏征,百姓是根茎不假,可你把世家当做陛下的枝干,就有些过分了,陛下依仗的是那些世家吗?
陛下依仗的是几十万披甲之士,依仗的是满朝贤达官员。
莫非没有了世家,这天下就不能治理了?
没有了世家就国之不国了?
你这话有些夸张了。”
魏征却不为长孙无忌话语所动,反而昂然道:“长孙相公,都此时此刻了,你还说这般无用的废话!我想大家都清楚,现在世家的势力到底有多庞大,军中有多少中级军官是世家子弟?
又有多少官吏是世家俊秀,又有多少人是世家的门生故吏,陛下想要更换依靠,也要等新的依靠成长起来吧?
况且世家世家诗书礼仪传世,就未必真的一无是处。
陛下身为君父,是不是也有引导世家向善的责任呢?
一味的打压和消亡就真的是对的吗?”
见李世民沉吟不语,明显是知道了其中利害,却不愿意低头认错,而群臣妄图继续批驳魏征,魏征却环视众人,猛然沉声道:“你们此时还要逢君之恶吗?”
一句逢君之恶说的李世民脸色变得铁青。
在座的谁没读过几本书,如何不知道魏征这句话出自孟子,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
李世民嘴里的钢牙都要咬碎了,合着一句话,自己就成了昏君,满朝的贤达都成了佞臣。
“魏征,你是不是觉得朕不敢杀你?”
李世民里布满了血丝,下意识的去寻找刀剑,眼看着魏征就有可能被李世民砍死当场。
这时,房玄龄忽然站起身来,拦在魏征面前,温声道:“陛下息怒。”
“房乔,你也要拦着朕吗?”
李世民手里提着刀,声音冰冷道。
“陛下盛怒之下,臣也不想拦着陛下,只是怕陛下后悔!”
房玄龄声音平和道。
“朕杀了魏征,只会浮一大白,大笑三声,杀死匹夫何其快哉,又岂会后悔?”
李世民恨声道。
“陛下当初杀张蕴古的时候,也这般说的,陛下莫非忘了吗?
陛下若是要杀魏征,也起码要劝谏陛下五次,才能作罢,这是陛下的旨意,臣不敢违逆。”
房玄龄再次劝谏道。
李世民闻言,啪嗒一声,扔掉了手里的唐刀,指着魏征的鼻子骂道:“魏征,今日房乔救了你一命,你赶紧给朕滚!”
长孙无忌在一旁拉着魏征的袖子,“魏相,赶紧走吧,等陛下消气你再回来。”
房玄龄亦说道:“魏征,身为相公,要以全局为要,今日你所言,过于偏颇,以后凡事要三思而言。
身为相公,说话代表一省,代表无数官员,莫非你想要让人说,你魏征以及你的属下,都是目无尊主之辈吗?”
岂料魏征依然不为所动,而是朝着李世民和朝臣再次行礼,深吸一口气,表情凝然道:“陛下,今日便是您要斩我,有些话我依然要说,现在我不说出来,恐怕等别人在说,就晚了!当初您要将推广煤石和打压世家联系在一起,臣就觉得不妥,我怎么就没给您提个醒呢?
后来我想明白了,是因为陛下打败了突厥,打败了那么多的草原部落,我被您的圣君之气给影响了,但现在醒悟也不算晚,我想在坐的诸位,你们虽然气我说话难听,恨我说话不留情面,但你们扪心自问,你们没看出什么来吗?”
魏征话音落下,再次环视众人,却见众臣僚虽然表情复杂,却沉默无声。
至于李世民则是脸色铁青,转过头去走回御案,越想越气,一脚踹碎了御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