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滚滚的浓烟升起来的时候,左丘唯我原本泰然自若的脸色就变了。
橙红色跳动的火光,将一方夜幕染成血红,左丘唯我赫然掠起,向着那一片冲天的火光而去。
岳伦和崔冲立时尾随而至,崔冲神色凝重,这个冷静的年轻人的眼中出现了一丝少见的慌乱。
今日,乃是六扇门总部头左丘唯我的六十大寿,除了前院宴客之外,他早已下令其余各部严禁明火。
六扇门这样的执法机构,向来法度严明,此刻的大火却又是从何而来?
难道,黄沙万里派出的那个连崔冲都不得而知的第三个人所为?
他是谁?
是否就是崔冲口中那个素未谋面的醉鬼?
起火的地方正是左丘唯我的卧室,烈火灼灼,干燥无雨的初冬,火势蔓延的很快,顷刻之间,一方小屋已完全被烈焰吞没,跳动的火苗中不时的发出“噼啪”的响声。
大火前木立着一条孤独的身影,一动不动,好像在欣赏眼前这一片滔天的火光,橙红的烈芒映在他的身上,他的人似乎已被火光吞噬,地上只留下了一道被拖得很长,很长的影子。
三人先后来到了小屋前,所以,他们都看到了火光中的人,孤独的人,孤独的站着。
左丘唯我,戎马一生,显赫一世,他自然不会觉得孤独。
岳伦,天生的好剑手,他的剑下已不知道泯灭了多少生命,他的身上也不知背负了多少盛名,他或许孤独,至少还有剑相伴。
崔冲,少年得志,更是下一任六扇门总捕头的有力人选,这个年轻人虽然很冷静,却一定还未感受过孤独的滋味。
现在,他们看到了这个人,看到了他的眼睛,仿佛就好像看到了孤独。
孤独的是人,孤独的是心,火焰倒映在他的双目中,却点不亮这双漆黑冰冷的眸子,也点不亮眸中的孤独。
孤独是阴暗的,是寒冷的,孤独是一个人,一滴水,一根刺。
温暖驱不散的冷,光芒暖不了的人,火焰烧不着的水,永远留在心中的刺。
那根刺里有酒,有泪,有悲,还有一个挚友和一个已经爱上却不知道该不该爱的女人。
酒会淡,泪会干,悲会散。
——人却只有死。
不管是挚友还是女人,都会死。
现在,他们的确已经死了,死在他的面前,死在那一片鲜红的秋菊地前。
所以,他剩下的又只有酒,只有泪,只有悲。
他的眼睛本是一双对任何有趣的事情都充满了好奇,对遇到看到的人和事物都满意之极的眼睛,可是,现在这双眼睛已失去了生命的律动,变得干涸,木讷,不再有好奇,不再满意任何事情,剩下的只有空洞的苍白和冰冷的寂寞。
这个寂寞的人有个寂寞的名字。
——他叫张楚。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他好像连自己的名字都已经不记得了。
孤独的人不需要有名字,孤独的人十个有八个都是醉鬼。
左丘唯我和岳伦都没有见过张楚,所以,他们现在已在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老总,就是他!他就是那个醉鬼!”崔冲在左丘唯我耳边低声道。
左丘唯我脸色一沉,已开口道:“阁下是谁?”
火光模糊了张楚的半张脸,却依稀还能看见嘴角的苦笑:“在下原本想来讨口寿酒喝,方才又在等人,现在准备救人。”
喝酒,等人,救人,这本是三件完全没有任何联系的事情,所以,左丘唯我已在问张楚:“你在等谁?又要救谁?”
“为何你不先问我有没有喝到寿酒?”张楚道。
左丘唯我冷笑,笑的像一只狐狸,像一个准备收网的老猎人:“如果你的回答让我不满意,只怕,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喝酒。”
张楚摇了摇头,他摇头的时候就从腰间取出了一个酒葫芦,盖子方开,一阵浓郁的酒香便飘了出来。
他伸长了脖子,直到将葫芦里最后一滴酒仰面喝干才缓缓道:“酒已喝过,就算你现在杀了我,在下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那么,现在阁下是否可以回答老夫的问题?”左丘唯我道。
“阁下是不是六扇门总部头左丘唯我先生?”张楚反问道。
“阁下是否一定要知道老夫是谁才能回答问题?”左丘唯我再问。
“是。”张楚道。
“是。”这是左丘唯我的回答。
“在下所等之人就是左丘先生你。”张楚道。
别人都喜欢称呼左丘唯我“老总”,可是,张楚却偏偏称呼他“先生”。他实在觉得眼前这个消瘦的老人不太像是六扇门的总部头。
“等我?”左丘唯我道。
张楚笑道:“如果你是左丘先生,那么在下所等就是你。”
“为何等我?”左丘唯我道。
“在下等的人和所要救的人本就是同一个人。”张楚道。
“救我?”左丘唯我诧异。
“是。”张楚道。
左丘唯我淡淡笑道:“阁下的酒是否还没有醒?”
“醒着又怎样?醉着又如何?人难道一定要喝酒才能混沌,不喝酒就一定清醒吗?”张楚道。
左丘唯我沉默,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和一个醉鬼说着没有解释,没有理由,甚至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的醉话。
“让开!”左丘唯我低喝一声,正欲跃入屋中。
张楚忽然施施然挡住了他的去路,淡淡道:“左丘先生是否记挂屋中人的安危?”
左丘唯我怔住,迟疑的望着眼前这个不知是醒是醉的人道:“你知道多少?”
张楚苦笑道:“不是很多,也不算太少。只是,恰好知道先生屋里地窖中囚禁的犯人就是天鹰帮的沙漫天罢了。”
左丘唯我怔住,这本是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连他最亲近最信任的崔冲也不知道。
崔冲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原来,你就是天鹰帮派来的第三个人!”
张楚苦笑道:“如果,我是天鹰帮的人,又恰好知道沙漫天被囚禁在这里,只会悄无声息的将他劫出去,却不会故意放火惹人怀疑。”
崔冲沉默,他虽然很不喜欢张楚,却不得不赞同这句话。
可是,小屋的确已经起火,而且很快就会烧的什么都不剩。
“理由只有一个,天鹰帮的目标并不是沙漫天,劫走沙漫天的人之所以放火,为的就是把一个人引过来,那个人才是天鹰帮真正的目标。”张楚说话的时候,目光已落到了岳伦的身上。
这一切本是左丘唯我布下的一个精妙绝伦的局,如今,局已破,小屋出现任何变故,最为担心的人只有左丘唯我,会第一时间赶来查看的也只有他。
左丘唯我正在看着张楚,所以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到身后那一道如匹练一般的剑光。
剑出如龙,剑光悲冷,宛若一首销魂的挽歌。
冷光,好剑。
剑好,剑法更好。
普天之下能使出这样的剑法之人已不多,岳伦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人已跃起,眼神变得阴冷狠辣,剑出无情,剑光似乎要将左丘唯我吞噬。
左丘唯我人未动,声音却在低叹,现在,他已相信张楚的话,却还是不愿相信岳伦会向自己出剑。
剑光银钩一般划破左丘唯我的后背,消失在夜色之中,岳伦一剑得手,人已退出一仗,嘴角冷冷的笑着。
“岳前辈,你......”崔冲倒吸一口凉气,怔怔道。
这个总是很冷静的年轻人现在已无法继续保持冷静,眼前的变故实在让他错愕不已。
“为什么......为什么......”左丘唯我转过身去,脸色已沉了下去,就像最后一道残阳沉入了远山的背后,天地顿时只剩下了一片死灰。
此刻,他的脸色就是死灰色的。背上的衣衫已被划开一道口子,那一剑虽只切开了皮肉,却仿佛抽出了这个老人的身体里所有的血液,他的生命顿时失去了鲜红的跳动,只剩下了一片孤寂的死灰。
伤口的皮肉向外翻卷,却没有流血。左丘唯我有一身三十多年功力的十三太保横练护体,岳伦的剑只能切入三分。
那一剑虽未伤及血肉,却刺穿了这个老人脆弱的心。
左丘唯我的心在颤抖,在挣扎,在扭曲。那是一阵凛冽,一味酸楚,一种遭到朋友背叛之后,心忽然被撕咬、拉扯的感觉。
“岳老弟,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像你这样的剑手也会被天鹰帮收买?你就是黄沙十二煞派来的第三个人?”左丘唯我强忍着怒气道。
岳伦在冷笑,他冷笑的时候,剑身上的寒芒映在他狰狞的脸上,那一抹阴冷的笑容看起来愈发的可怖。
他冷哼一声道:“我自然不会被天鹰帮收买,我也从来不会被任何一个人收买。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本就是我的职业,只是,你从来都不知道罢了。”
左丘唯我的一双眸子剧烈的颤动起来,呲目欲裂,眼角似乎随时都会裂开。他的身体也开始颤抖,然后是手,接着是脚,最后,是心。
“杀手本就是一种人类最古老的职业,十万两黄金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自然值得你为此冒一些风险,我说的对吗?”张楚停顿了一下,忽然讥讽一笑,冷冷道:“天下第二!”
天下第二!
——天下第二?
左丘唯我怔住,崔冲好像再也无法冷静。
岳伦却在笑,冷笑:“我以为天下不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所以,你在小牢之之时杀了你的替身。”张楚道:“你隐藏的很好,谁都不会想到名满江湖的巴山神剑和天下第二之间会有任何联系。”
岳伦沉默,眼中射出一道毒蛇般阴冷的碧芒,握剑的手青筋凸显,冷冷道:“你为何会在那里?”
“你本毫无破绽,只是你的替身来到京城之后实在太招摇。”张楚道。
岳伦没有说话。
“一个像天下第二那样的杀手实在不应该如此招摇。”张楚说道:“好像唯恐别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一般。”
“那又如何?”岳伦道。
张楚笑道:“这本来没什么,只是,恰好我听到了黑道上的一些风声,天鹰帮的黄沙十二煞已派人劫狱。恰好,你的替身今夜又来了这里,所以,我便一路尾随,所以,便看到了一些本不应该看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