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阁隐隐绰绰,坐落在紫薇花丛间,如此秋阳美景,却碰上这么一遭煞风景的事。
云惠索性一挥袖子,走了拉倒。
屋里头说话那宫妃大体是端贵人、谨常在之流中的一个。早就听说宫里的女人捧高踩低,可同等位分的,拉帮结派,今儿排挤那个得宠的、明儿脚踩那个失势的,如此来来往往,甚是无聊。
他还道让她多与宫里的其他姐妹走动走动,她倒真没那个“福分”与她们一起称姐道妹。
一路下了银杏坡、绕过枫林湾、就向东苑的飞瀑亭走去。
走到一半时,夏莲说是闹肚子,去找雪隐阁更衣去了(上茅房)。云惠和春棠随处找了个青石板坐了坐,闻见身后一棵千年桂花树老妖,幽幽发着浓香。她倒不觉得这花香有多诗意,只是肚子饿了,想起桂花糕罢了。
皇宫里秋景正盛,御花园万寿菊开遍,□□紫三色紫薇吐露芳华。大体是这桂花香让她不是那么喜欢,过了一会儿,看见夏莲从前面来了,便起身挪个地方。
主仆三人往前走走,一眼看到容若正翘腿斜靠在飞瀑亭边上,手里拿着一只玉箫,在两指头见来回转动把玩着。
看见她过来了,笑盈盈挥挥那玉箫,“这不是我老姑么?几日不见,愈发清减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说话总是常常诗兴大发,打小就这样。府里的人都管他这叫“诗仙下凡”,云惠管这叫做“头脑发炎”。所谓文人骚客,基本可以把“文、人、客”三个字都给去掉,只留剩下的那一个字就可以了。
“姑姑过来坐。”
他今日当班,在这宫里随意走动走动,总是能寻到他或是曹寅的影子。
听说曹寅向皇上请旨,说是想去金陵。皇上准许了,以后京城八旗子弟圈子里的三剑客,就只剩下她和容若了。
叫声老姑,云惠心里不胜受用。在这后宫里她能看顺眼的,也就自己这个亲侄儿了。
她甩了甩那帕子,坐了过去。宫里都晓得容若是她亲侄儿,眼下这里也无旁人,便也不顾什么规矩不规矩。心里正烦着,并不是十分想跟他说话。只听他边笑笑,边摇摇头,“不就是几个破荷包吗?”
云惠惊诧地抬起头,他怎么知道的?
容若倚了胳膊,靠在亭柱子上,浅浅笑着,一副打量傻瓜的样子,朝她身后一努嘴。
云惠顿时恍然大悟,这才想起,自己忘了身边还有夏莲这么一个叛徒了。说来也是家门不幸,二夫人觉罗氏大概是觉得她是个玩世不恭的,就让人盯着,一有风吹草动就向她汇报。春棠是个忠仆,对觉罗氏说的这个禁止那个不许,通通照做。
而夏莲就不一样了,随她砸过大房的水缸、拆过二嫂子的妆奁匣、把私塾先生的清凉膏里埋过臭豆腐汁儿。明珠家的仨公子,老二揆叙是个老好人,谁的话都听;老三揆芳跟她这个小姑姑沆瀣一气。唯有老大还有点大哥的样子。
大体是觉得,虽说辈分比她小,可年龄也差不多,还比她靠谱些。觉罗氏就指派了容若管着她们些。
哪晓得这丫头是个看脸的,大体是觉得容若长了一张人神共愤的脸,不知什么时候魂儿竟被他给勾去了。也不跟着她干坏事了,回回溜去告诉容若献殷勤:比如姑小姐又把二老爷的毛笔用来刷毛桃啦;姑小姐晚上吃完夜宵,睡觉前又偷吃了两块驴打滚;姑小姐把二夫人的胭脂涂到了三公子的脸上,一个扮女的,一个扮男的……
到了宫里,也没有她施展的地方了,刚才说去上茅房,就是去寻容若了吧?
“装好心,给人家送东西,好心遭了驴肝肺吧?”他依旧一副笑盈盈的样子,甚是幸灾乐祸。难得见他笑笑,把那身后的两个丫头迷得想七荤八素。
云惠却高兴不起来,托着腮棒子,操着手靠在另一边柱子上。她才没有装好心去讨好那几个女人。一大清早地送上门来,说是来坐坐;也是她们自己看好自己戴着的帕子和荷包。开口朝她要了,她能不送?
那别人不会说她小气死了?
不过现在看来,不送是小气;送了,说她拿边角料打发叫花子;送她们好的,她们会说她炫富、秀恩爱。
她就弄不懂了,对她有什么好嫉妒的?人没她们美;位分大家也都差不多;论君恩,她们承的恩泽不会少吧?
无非是得了一种叫做“见不得人好”的病。
“就你那点小心思、猪脑子,就莫要跟她们走得近了。我猜是他叫你同她们走动走动的。”
“谁呀?”云惠故作不知道的样子。
“皇上呗。”容若白了他一眼,“瞧你言听计从的。”
他说这话的样子,就跟断然不希望她去听皇上的话似的。其实云惠也知道,在后宫里,不听皇上话那是不可能的。容若也知道,只不过今儿听了夏莲说的话,知道自己被那几个女人欺负了,作为侄子,心里多少有几分义愤填膺罢了。
说到底,始作俑者,便也不过是小玄子的存在。若不是他脑子一时发热,选了她进宫,这会子她那九还是一条好汉呢。
两个人不说这些,开始坐着唠嗑。
唠了有一会儿,大体是嫌弃她太啰嗦,容若便起了身,说是要巡视。
她也不留他,有那生气的闲工夫,还不若回去多睡几觉,来的实在。
临了他向自己讨要了她戴着的那个荷包,这家伙从小就是个爱香的,喜欢就给他拿了去。只不过今儿出门戴的是个一般的,并非用蜀锦边角料所做。就连花色也是云惠自己涂鸦之作,在前一世学过几天十字绣,到古代来满蒙的女子也不十分以绣花为主业。她也没好好学。胡乱绣了个图案戴着玩儿。
听见他要,云惠有些哑然,“这图案是你老姑绣着玩儿的,你戴着多不好。”
他也不在乎,只说花色绣的好。一旁的夏莲看的都快把手里的帕子给搅碎了,要是知道容若会要,打死也不让小主做了,自己做啊!
回了宫,小睡了一会儿。起来时,已经太阳落山了。
睡了一觉,神清气爽。到底是秋凉,小风徐徐的舒服。云惠端贵人把脚崴了、宜贵人跑掉了一根碧玉簪子。伸了一个懒腰,听见四喜子跑进来的脚步声,告诉她一个更让人舒服惬意的消息:宜贵人、襄贵人、端贵人、谨常在还有三个庶妃、一个答应,在紫薇园旁的花阁小坐时,糟了蜜蜂了。
云惠眨巴眨巴眼睛,花园子里有蜜蜂,也是实属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这么多个涂脂抹粉的,光是那脸上的蜜,就够蜜蜂采的了。你不招蜂引蝶,人家哪儿会来采你?
“不是。惹了马蜂窝了。”四喜子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蛰到没怎么蛰到,只不过几个小主被吓得不轻,那襄贵人除了坐在地上哭,愣是没想起来跑。后来还是纳兰大爷带着御林军冲了过来,把几位小主护送回宫了。”
宫里哥哥走了之后,还能有几个纳兰大爷?
想起方才走时,他一脸得意和狡黠的样子,云惠猜测这该是那小子干的。她倒不怎么同情那几个女人,反正也没蛰到,这点分寸容若还是有的。左不过是被吓了一吓,也能老实不少。
云惠砸吧砸吧嘴儿,有个侄儿也是不错的。以后还是得有个儿砸!男人不靠谱,女人还是得有个老爹做靠山、再不就得有个兄长。
康熙正在南书房批阅奏折呢,就听李德全迈着小碎步过来汇报这件事情。
宫门外,几个来求安慰的娇滴滴的身影,不停地哭天抹泪,“万岁爷~”
康熙不耐烦地摆摆手,给她们每个受了惊吓的宫嫔减了每个月定例的胭脂水粉。少用些香的、红的,夏天招蚊子、秋天招蜜蜂。
看见纳兰容若走了进来,满面春风,朝着门口望了望,对康熙道:“奴才真是羡慕皇上,有这么多的红颜知己。”
“你也打趣朕?”康熙无奈道,“听说今儿下午是你救了她们。”
“哪儿的话,奴才例行巡视,听见这边有动静,才过来的。”容若走了过来,随手丢给康熙一个荷包。
康熙猛地一抬头,正对上他春风和煦的面容,淡淡浅笑,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由猛地一激灵,都说有龙阳之好的男子之间欢喜相互赠送荷包作为定情信物,他这般笑着看自己,到底是几个意思?
“朕虽同你自幼一块练功读书,但着实没有龙阳之好。容若如是有此番心思,朕倒是可以应允把曹寅留下,不让他去金陵了。这荷包,容若还是收回吧。”
“快拉倒吧,从奴才老姑那里讹来的。”
康熙对他翻了个大白眼,“贫者不受嗟来之食。”
“不要奴才拿走了。”
“要要要!”康熙按住了要拿荷包的手,“这么丑的东西,你一个侍卫行走着,又要抓刺客、又要赶蜜蜂,戴着,着实不便。”
这荷包做的着实精巧,粉底子上一只白色的——猫?
过了第二日,艳阳高照。古人云,二八月看巧云。近日钦天监夜观星象,每天早朝时最后一步,都是钦天监汇报:今儿个天气好得不得了,多云转晴。
想着昨日几个妃嫔受了惊吓,也没安慰于心不忍,便叫了宫里几个大大小小的妃子一同去游园。
云惠也来了。
刚拐弯走过来,就看见不远处一个明晃晃的身影,腰间一只hellokitty的绣香包在金色的阳光底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