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传遍了整个林刘村。
我站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眼前模糊一片,泪水早已蒙住了我的双眼。不是我不想站过去离女主人近一些,实在是院子太小人太多,我自觉让出空位,给那些或哽咽或嚎啕的人一个站立的位子。
“妹妹!”
“二姐!”
“婉婷孩儿,苦命的孩子!”
“嫂子!”
“三小姐!”
“正海他嫂子……”
……
仲秋晚上二三点钟,天上阴云密布,压得心头沉甸甸的。女主人终究没能等到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在昏迷中溘然长逝了。
阵阵哭声冲撞着我的心肺,我感到揪心的疼痛,四肢软绵绵的,再待下去恐怕要瘫倒了。深吸了一口气,我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挪到院子外,想要排解心中的阴郁。
“阿黄……”
一个声音把我从混沌中惊醒过来,我一凛,再一看,昏暗的院外站着一大群狗儿,叫我的是小花。它怯怯地看着我,欲言又止,眼里流露出关切的神色。
“你们……都来了,好,好!”
我嘴里嗫嚅着,心底漫过一股热流,霎时涌遍了全身。小花,老白,大头,小灰,杂毛,纹纹……还有几只在我离开林刘村之后出世或买来的狗儿,它们默默地看着我,都不说话。我们狗儿的第六感极为灵敏,它们从屋里的哭声里,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远处天空亮光一闪,白晃晃的一层光罩在头顶上,瞬间照亮了地上的景物,然后又重归黑暗。
老天也在酝酿一场恸哭的豪雨吧?
“阿黄,黑猛不见好几天了,我们分头去找,还是找不到。”
老白走过来,凑近我的耳朵轻声说道。
这些天我几乎没有出去过,跟村里的狗儿交流断绝了。老白怕我不知道,又把黑猛挣脱绳索,咬了刘老黑一口的事情对我说了一遍。
“你们再去找找,哦,去鬼洞那边的山窝里看看,黑猛可能会在那里。”
我想起与黑猛一起养伤的地方,提醒他们。
“好的,天一亮我们就去……但愿能找到它。”
“你们辛苦了!找到了它,叫它到我家来,我有话对它说。”
我嘱咐好老白它们,就催促它们回去。它们却不走,一定要陪着我。我不好再说什么,站着看屋里屋外进进出出的人。
“噼里啪啦……”
阵阵鞭炮燃放起来了,硝烟飘荡在院子上空。
“正海嫂,你怎么就走了哇!呜呜……”
一个个村民打着灯笼火把来了,有的进了院子,有的站在外面朝里面看。哭声渐渐蔓延到村子的每个角落。这时,我听到不少村民在说着女主人的好,待人客气啦,心地好愿意助人啦,与人为善啦,尊老爱幼啦,女主人的形象在他们口里变得无比高大起来。
“唉,这样好的人怎么就不长寿呢?”
一个村民轻声叹息,余者连连附和。
天亮之后,狗儿们都走了,女主人的朱红棺木也抬出来了,就摆在院子里。装殓的时候,我本来想最后看一眼的,但还没走近,双脚似乎有千钧重,再也抬不起来。看看密集的人腿,还有红肿的眼睛,我退回到角落里,只用意识“看”着女主人安详而又洁白的脸。
我有些痴了。这时候的女主人才是真正的美女,比生前的任何一个时候都要美,美得宁静,不用再操劳;美得圣洁,把最好的品德留在了人世间。一个人能在盖棺论定时给活着的人留下一个“美”,他这一生足够无憾了。
丧事按照习俗在有条不紊地操办着。有老族长张罗,有林氏族人尽心协助,事情很顺利。少主人已经不能走路了,他被夏家的两“虎”搀扶着,嘶哑着嗓子抽噎,眼神涣散,一片灰暗。翠儿呢?要不是胡老爹他们来得及时,恐怕早已昏倒在地了。
半躺在胡大娘的怀里,翠儿哀哀地哭着,嗓子也嘶哑了。
按照女主人的遗愿,她与老主人以及老老主人夫妻的遗骸都要运回福建老家安葬。直到这时,我才真正知道了少主人的祖籍在福建侯官,老老主人林闽鸿四世单传,青年时科举及第后离开了家乡,先在京城做官,后来调任浙江,死于狱中,其妻追随而去,二人现暂时葬在杭州。他在老家留有祖产,平时委托本家打理。老主人四年前病逝后,葬在林刘村的林氏祖坟山里。现在女主人去世,根据习俗,他们都要叶落归根,迁葬回福建的。
少主人的外祖父和王少勋等人自是没有异议,于是紧锣密鼓地筹划实施有关事情。幸好天气逐渐转凉,一干人忙着操办诸般事务,倒也事事顺利。
女主人去世后的第五天,老老主人夫妻二人的遗骸从杭州迁移回来了,随行的除了一帮和尚、道士,还有威少爷、杨二少等人。
“文伟兄,你自己要保重啊!”
威少爷和杨二少拉住少主人的手。
“林兄,节哀顺变,逝者已逝,生者更需珍惜!”
齐峰拍着少主人的肩,他的身后是泪水涟涟的小蝶姑娘。
“阿黄,你也不要伤心哦!我会陪你一块玩儿,保证你不寂寞!”
阿福拖着几乎要垂到地面的肥肚子,凑到我的跟前,用鼻子轻轻碰着我的下巴,伸出舌头来舔我。
“谢谢你们!”
少主人哑着嗓子代替翠儿和我说出了心声。翠儿一一见过众人,然后回房歇息去了。两天两夜没睡觉,就是铁人也要累倒了。
少主人却不睡,呆呆地望着并排摆放着的四具棺木(老主人的也已经捡拾好了)。
旭日初升,林梢浮光,白幛飘飘,哀乐阵阵。
一长溜近十辆马车缓缓起动,向着村外驶去。后面十几匹健马紧紧跟着,有的鸣炮,有的撑幡,悠悠行着。
这次护送林家四位逝者遗骸返回福建老家,因为想要去的人太多,经过多次磋商,才落实了最后的人员。他们是:少主人和翠儿,王少勋和两个手下,胡老爹带着大树及寨里的三个猎户,林刘村老族长的长子与三子,绍兴府夏家四虎中的“猛虎”夏勇和“疾虎”夏捷,寿思、威少爷和杨二少,其他的诸如李二管家等下人家丁七八人,浩浩荡荡共有六辆车,十几匹快马。当然,也少不了我和阿福两只狗儿。
一大群村民拥着车马出了村,械斗时的路障早已拆去。随着女主人的去世和刘老黑躺在床上高烧不退,林刘两姓的争斗已经消弭于无形,村民们又相互来往了,全然没了早些天的面红耳赤你死我活。
“启——程——!”
一个主持仪式的村民高声叫道,结束了一系列法事活动,女主人他们的还乡之旅正式开始了。
“爹,娘,我们回家去了!”
少主人站在第一辆车前,嘶声高喊着,眼睛红肿,眼圈乌黑,原本白皙的脸庞也黄里透黑,颧骨高高耸起,唇上一片细密的胡须,要说多老就有多老。硬撑着不让人扶,少主人“咕咚”一声跪下了:
“各位长辈,各位亲友,各位乡亲,林文伟谢谢你们了!小辈无以为报,只能给你们磕几个响头了!”
竭力说完,少主人“咚、咚、咚”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次次触地,额头顿时鲜血迸出,流到了鼻子上。
“少主,是老奴之过啊!”
老族长扔掉拐杖,也趴在地上冲着少主人和装载棺木的马车磕起头来。
“林伯父,伯母,正海兄,嫂子……”
王少勋也跪下了。紧接着,曾璧儿、王琦真、吴钰、小蝶、齐峰……黑压压跪下一大片,哭声震天,直冲云霄!
“汪汪,呜——”
由我带头,林刘村的所有狗儿一齐狂吠和呜咽,黑獒黑勇也泪洒石板路面。
“汪,汪汪!”
一只黑狗从远处狂奔过来,浑身黑毛湿漉漉乱蓬蓬的。
“黑猛!”
“阿黄,大哥,二哥!”
黑猛叫着,快步走近我,黑獒黑勇忙也过来。我们凝视着,都把对方印在心底。我没有问它这些天躲在哪里,因为已经没了问的意义。
“阿黄,你还会回来吗?”
黑猛开口了,黑獒黑勇也看着我。
“我也不知道,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我心里翻腾着,一股浓烈的依恋涌上心头。主人与伙伴,竟有一天要二中选一,除了悲哀,我找不到其它词语来形容现在的心情。
黑猛三兄弟没说话,其它狗儿也不做声了,静静地看着我。
马车辘辘,马蹄得得,那边已经走出一大段距离了。
“阿黄大哥,快点,快点!”
阿福站在一辆马车上冲我高叫。
“阿黄,你……”
小花舔着我的嘴巴、鼻子,声音哽住了。
“阿黄……”
老白、小灰和许多的狗儿异口同声地叫着我的名字。
“你们……保重!”
我最后一次深深看了它们一眼,把每一个熟悉不熟悉的面容牢记在脑子里,一转身,四肢用力,热泪洒落,向着马车追去。
“保重!”
“一路顺风!”
“记得回来看我们……”
就在这时,隐约中,林刘村里传来一声妇人的哀嚎:
“当家的,你不能死啊……”
纷乱的声音随着凉意彻骨的秋风,都飘落在了背后。我用力一窜,跳上了马车,义无反顾地向前,再也没有回头!
“朋友们……后会,无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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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福建侯官,路程上千里,山高水远,大家务必要互相照应,不可疏忽大意!”
走官道,速度不快,向着西南方向行出了一天。晚上在一个小镇落脚后,王少勋召集众人,殷殷嘱咐起来。再明确了一些分工和细节,大家各自回客栈房间休息了。
我和阿福吃饱了,躺在天井里守夜,说着一些别后详情。
晚上九点左右,楼上一个细微的声音惊动了我。一扇窗户“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黑影飞窜而出。我一探,是从头到脚一身黑的王少勋。他张望了几下,迅速跳出窗户,向客栈外面腾跃而去。
这么晚了他还出去干什么?
我疑惑着,但也不觉得特别奇怪。这些天他一直忙里忙外,跟他接触的人很多,似乎正在操办什么重要的事情。
直到将近鸡鸣,我在客栈里来回走了十几趟,王少勋才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就睡。天亮后,他照常起来,精神饱满地指挥众人吃早饭,打点行装出发,一点也看不出熬夜的样子。
一群人马浩浩荡荡继续赶路,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我看了一阵沿途风光,觉得乏了,躺回车里倚在少主人的脚边打瞌睡。少主人这两天恢复了一些,与翠儿互相靠着,低声说着话儿,无比怜爱她。
车子驶入了一片山岭,中途停留了片刻,便又开始爬坡,速度慢了下来。
“什么人?”
前方传来一声高喝,是开路的“猛虎”夏勇,接着,刀拔出鞘,车马停了下来。
出什么事了?难道扶棺返乡也有人打劫?
还真有拦路的。正疑惑间,前方一阵刀剑碰撞声,还有人的呼喝声。我不得不放出意识去探看究竟。这几天我心里空落落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懒得理会无关的事情,可偏偏事情找上了我们。
一探,情况马上明了。
夏勇和夏捷正跟两个黑衣蒙面人斗成一团,泥沙路上扬起一片细尘。其他人各守一处,严密防备着。
“哈哈哈……”
怪笑声阴恻恻响起,一只黑色“大蝙蝠”从一侧的小山顶上飘飞而下,向着少主人,也就是我所乘坐的马车冲来。
不好,是那个打不死的“十一殿阎罗”,他又来了!这厮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
一左一右,一白一灰两道身影迎了上去,见面就是猛力一击。
“嘭!”
“嘭!”
两声闷响几乎同时发出。再看那个黑衣老鬼,一滞,一翻身,借着后劲向一旁的山林掠过去,依然矫若苍鹰。
“哪里跑!”
“老鬼,今天你别、别想再跑了!”
王少勋和驼背老人追了下去。
“大家各守本位,严防贼人使诡计!”
王少勋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人影却已闪入林间不见了。
亏得他的提醒,车马上的人没有一个擅自行动。等到他们回来,仔细一检查,惊出一身冷汗。在前方的路上和旁边的树丛里发现了多处机关,有两处巧妙布设的毒物,令几个老江湖都惊叹不已。
据王少勋讲,他与驼背老人合力重伤了那个老鬼,废了其武功,人便由驼背老人带走了。另外三个手下,两个在夏家二虎的力战下,一死一被擒。躲在树丛里的那个更惨,直接被王少勋一掌拍进自己布设的陷阱,没挣扎几下就断了声息。
掩埋好尸首,把受伤的押解到附近的衙门,传讯给周翔。一干事了,我们在一个较大的集镇住了一晚,第二天沿着道路继续走。
王少勋的神情轻松多了,他说杀手盟已经基本铲除了,不必再担心路上及以后有什么凶险。众人都舒了一口气,抖擞精神赶路,气氛不再沉闷,活跃了许多。
日出日落,昼行夜伏,大半个月之后,一座大城出现在视野里,目的地就在前方!
“祖父,祖母,父亲,娘,我们到家了!”
少主人眼圈儿一红,紧紧搂住翠儿,看着那座陌生的城池,喃喃自语。
(明天就是咱老师们的节日了,提前祝天下的同行们节日快乐!明天第一卷将结束,猛狗在大清的旅程告一段落,后面的故事会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