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八(1 / 1)

批斗会在小学校院子里召开。

参加批斗会的人来两个走一个的,慢慢腾腾,轮轮赶赶,这庄稼人开会总是这个样子,加上现在的会议太多了,尤其是批斗会,三天两头地开,已经没了新鲜劲,所以,尽着凑不够人数。妇女们身下都带着两三个孩子,拾掇完家务才领着孩子来凑热闹,手里还拿着活计,不是鞋底子就是鞋帮子,大一点的孩子替娘搬着个麦秸编得草墩子;上了年纪的人靠在墙根上,穿着棉袍,眯着眼;有的人嘴里叼着烟袋锅子,腰里挂着火镰,啪啪地打着火,把冒烟的草纸按在烟锅上,深吸一口,烟锅里的烟叶燃烧了,嘴巴里的烟雾被享受后又吐了出来;不少的人都把双手袖在袖口里,等着会议的开始。

柴火被关在队部的里间屋,这队部和学校共用一个院子,所以学生们也就没有上学。女人没有没哭,也没有闹,平静地坐在长椅上,顽皮的孩子们隔着门缝往里瞧着,鼻尖伸了进去,窗台上也爬满了孩子,脸贴着玻璃,鼻尖压成了一个小平面,没轻没重地喊叫着,学着电影上的台词:“老太婆!八路的干活,你地说!”

赵丑子出出进进,让郭强把几个积极分子召集起来,给他们打气,让他们争先发言,并告诉他们的发言要点。

被打倒的老支书也来了,这几次批斗会他没有陪绑,坐在会场中,头裹一条毛巾,胡子拉碴,腰也弯了,头发也白了,一个罗锅老人让他卷烟,同时把烟口袋递给了他。他慢条斯理地卷了一只,抽了起来。

大会由赵丑子主持,柴火站在台前的中间,两边是一拉溜的地、富、反、坏、右站着陪绑,个个低着头,这中间有狗子,还有小香的父亲,他们都是“运动员”,一有运动就要参加。

柴火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她早已没有了害怕,面不改色,身不抖,只是老实地低着头,任凭别人的说什么,她就是一言不发。

金双娘也是忙前忙后,她也就是四十的人了,一看就知道做姑娘时是个漂亮的女人,穿一件碎花棉袄,脸上闪着兴奋的光芒。女人知道自己的漂亮,不想就这样白白地了此一生,始终感到日子过得压抑,运动来了,内心那种压抑的不如意就迸发了出来,一发而不可收拾,便要尽情地展示自己,以弥补以往的荒废和虚度。

赵丑子的讲话刚完,她就上去发言,狠批柴火的反革命罪行,说得激动处,她上去就打了柴火一个耳光。几个小青年的发言都是如出一辙,深度不够,但有不少人发言,对这点丑子还算满意,只是最后他把狗子揪了出来,让他发言批判柴火。

狗子没有文化,不会批判,更不想惹柴火,就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丑子不依,踹了狗子几脚,然后叫他去打她,狗子有些为难,下不去手,本来在心里就怵她,加上在他心里这女人就是个宝贝,他站在女人面前,不知如何是好。

“狗子!你下手打吧!”女人说话了:“俺不会怪你的!”

一群小孩们在起哄:

“打呀!使劲地打呀!”

“快打呀!快打!不打白不打!”

女人这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个没囊气的玩意!还不动手!”狗子抬起了哆哆嗦嗦地手臂,刚举起又无力的放下了。

丑子上前就给了狗子一拐子:“你是不是也想游街了!找揍是不?”

这时的狗子抬起手臂,对着自己的脸霹雳巴拉地扇了起来。大人们闭上了眼睛,小孩子们却兴奋地叫了起来。柴火一把拽住了狗子,骂道:“你疯了?连个女人都不敢打,没出息,俺看不起你!你不是个男人!”

狗子这才闭着眼睛打了女人一个耳光。丑子见状,上去就又打了狗子一个耳光,然后一脚踹过去,狗子就趴在了地上,他一只脚踏在狗子的背上,开始喊口号:

“打倒地富反坏右!”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让阶级敌人永世不得翻身!”

大俊站在桌子上面,把手臂举得老高,不停地喊叫着,丑子喊完口号,她就奔过去,揪着柴火的头发,把她也踢倒在地,一通乱踹。此时,陪绑的人群中有的人就瘫倒了,尿了一地,人群中发出了一声惊叫,郭强一看是小香她爹,赶忙上前扶了起来,老人已吓得站不住了,他只得让他坐在地上,安慰了他几句,下面的小香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这时会场要乱,丑子赶忙来制止,同时让大俊停手,他还有些心疼柴火,他想过后还要和这个女人睡哩!

于是,他喊道:“游街!一起游街!”

有人开始了敲锣打鼓,游街的队伍浩浩荡荡,鸡飞狗叫,热闹非凡。柴火和狗子走在最前面,她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

狗子胸前面的牌子上写着:历史反革命!

游街的队伍沿着村子的主要街道,向东行进,后面跟着许多的小孩子,街道的两旁站着看热闹的百姓,有的议论着,有着摇着头,有的则大笑着;一个剃着光葫芦的小男孩,别出心裁,手举一个高粱秸,上面挂着一片白纸,洋洋自得,乐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根,奔跑在孩子们的前面,活像出殡打幡。

这个小孩子就是赵丑子的儿子,丑子在队部坐镇,没人谁去制止,别人看笑话还来不及哩!这个孩子跟着游行的队伍走了大半个村子,后来被小巧看到了,丧丧着脸奔了过去,揪住孩子就是一阵乱打,孩子哇哇地哭了起来,把孩子拖回到了家门口,一顿臭骂:“王八羔子!你爹娘没死!就做开了孝子,就是你娘俺死了你也没这样的孝心!混蛋玩意!看俺不打死你!百屁不懂得玩意!和你爹一个揍性!”小巧越骂越生气,下四五地打着孩子,又骂道:“你爹哩?唵!没人性的玩意不得好死,你个小崽子会有幡打的!还怕做不了孝子?跑这尽孝来了!”

赵丑子的表妹李玉珍走了过来,她穿得花哨,嘴里含着糖块,用一个火柴棍儿掏着耳朵,白白胖胖地身子,走起路来屁股有点跩,把嘴里的糖块塞进大哭的孩子嘴里,这小孩子立时就不哭了。其实她和丑子并不是姑舅一类的表亲,只是表表亲。

“表嫂!你往后就享清福吧!”她似嘲似讽地说。

“福?哪来的福?去偷?”

“呦!瞧表嫂你说的,俺丑子哥往后一准当官!”

“早晚会得报应!”

她们姐妹也不对劲,相互看不上眼,她就故意说:“表嫂!你干嘛骂我哥,人家可是有出息的人,你看他现在多威风,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谁敢说个不字,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巧白了她一眼,似有所指地说道:“你说对了,他还要女人有女人,你们兄妹到对眼。”

李玉珍的脸有点挂不住,知道小巧这是在指桑骂槐,她就气哼哼地躲开了。

丑子时不时地去钻她的屋子,这个女人虽然孤身一人,知道在表哥家住着不会挺气势,有时就让赵丑子摸上一两把,点到为止,到这现在还没有让表哥真正地上了手,她有自个儿的手段,越是这样,表哥越是把持不住,追得她越紧,她更会让他难受。

游街的锣鼓还在响着,由南开始向北走去,柴火和狗子都低着头,不看路人,任凭你们口号喊得震天响,就是没有反应,她知道狗子胆小,就小声提醒他,叫他不要身子发抖,没什么大不了的。狗子没有言语,他也没有胆量说话了。她又小声说:“你真的逮了好多的‘大家佬’?俺想吃了。”

狗子点点头,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你明儿还要逮给俺吃,行不?”

他又点点头。

“散了会俺去你那里,白天就去,俺让你欢个够。”

他抬起头,看了看女人,有些不相信。柴火从没有这样直接过,也没有让他顺利得手过,都是连骂带咒对他,也没有温柔地说过一句可心的话,虽然他没有少睡这个女人,但每次都是让他提心吊胆,在这个时候温柔,他不适应,更多地是想不到。

“你他娘的就没有心眼子,就知道晚上男女才能办那事呀!非得晚上送东西过去,害得老娘俺连‘大家佬’也吃不上了,还得挨斗,黑价是你的黑价吗!没一点的算计头。”

她见狗子不敢相信自己说的话,知道这个男人有点赖狗扶不上墙,气不打一处来,接着骂道:“挨个斗你就草鸡了,还没俺一个妇道人家有见识哩!”

狗子一见女人又在骂自己,就更不敢看她,把头勾得更低了。女人见他的身子还在抖着,就趁着人们不注意,抬腿踢了他一脚,狗子一个趔趄,差一点就要栽倒,女人偷偷地抿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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