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妮儿连着找了大疃几次,春天到了,她搬出去的打算更加地强烈了。她们姑嫂实在是住不到一块了,嫂子又开始撵她,就是再厚的脸皮也架不住这样三番五次地撵,便又公开地大吵了一顿。
小村这一带几个村子几乎连着,常常是婚连婚,姻连姻,打破个瓶子,碎渣子都能溅到外村,王妮儿的情况这一带的人们都知道了。过去她做闺女时是这一带的干活好手,和爹娘一道挣下了几间砖房,她嫁走后,一走就是十多年,人们开始淡忘她了,可她坐着破马车回来了,拖家带口,车儿的铃声唤醒了人们的记忆,重新想到嫁出去闺女又回来了,便说她命不济,是个受苦的人,哥嫂不管,只能自个儿遭罪。
王妮儿赌气地要在村边的人行道上去搭窝棚住,看丢谁的脸,大疃不爱听,骂她不该说这样没见识的话,在娘家村还能让你们睡当天下不成。她只得解释说不是和婶子闹气。大疃说和谁也不能说这样的话,记着,这是你的娘家!
王妮儿说,哥嫂不让住了,俺们娘几个有啥法子。她掉着眼泪,对着过来说和的人们说谁愿意睡窝棚?不是没价法了吗。金双替她抱着长冬,她不知道如何劝人。大疃就说,我已和他们说好了,快修房了,没几天了。她这才缓了缓心情,眼泪叭嚓,不住地抹刮。
这天晌午,小村的烟筒开始冒烟,像个少女的辫子,到处飘着饭香,小孩子们开始背着筐头回家,街面子上人来人往。
春风融融,让人懒惰,上了年纪的人靠在墙根下晒太阳,像是睡着了一样。要修的那处房屋离金双家不远,东西走向,原来是个牲口棚,后来改放大车,现在放着牲口草料,晚上不少麻雀住在这里,白天小孩们在这里玩娶媳妇的游戏,有的孩子在里面拉屎拉尿;挨着的北面是南北走向的两间用来弹棉花的地方,轧花机已锈住,废弃多年,房顶上一个大洞,破败不堪。
王妮儿过来想看看自己未来的家,虽然留意过,但她总是不放心,想提出一点自己的修改意见,就是这样一处破房子,人家也还是不愿腾出来给自己住。
“妮儿!这是去哪?”村中的罗锅身背一个筐头,手里拿着一个拾粪的叉。
“大哥呀!腿脚还硬实?”王妮儿停了下来。
“快死的人了!活一天是一天,你吃了没价?”
“吃了!自个解记着自己,别累着。”
这时有人喊道:“河水清,河水静,有个王八驮石碑!爬着行,趴着停,仔细一瞧是个老罗锅……。”
王妮儿听了出来,这是金双的弟弟锤子在嘲笑罗锅老人,他站在高坡上,咧着嘴才喊哩。罗锅耳朵不背,气得用粪叉兜起一块砖头,艰难地抬着头看了看,朝锤子甩了过去。
“王八羔子!”王妮儿骂了锤子一句,就不再理他了,来到了车棚里,车棚没有门,敞亮着,房顶吊满了蜘蛛网,墙旮旯里都是粪便,散着臭味;阳光从墙缝里透了过来,形成一束束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光影中摇曳……
王妮儿带着泪,呆呆地看着。
“长伏娘!你可别瞎寻思!”有人说话了。
她转过身来,见是大俊,她有些讨厌这个女人,就淡淡地说:“你这是去哪里斗人?”
“斗人咋了,白不样儿地俺会斗他们。”大俊一脸的神气:“你是不是要自寻短见?这是背叛祖国背叛党。”
王妮儿苦苦一笑:“说点好话!”
“那你可发苶斜?下神儿呀?做什么也不能上吊呀!”大俊知道自个儿的女儿和王妮儿好,见她来到这里面就跟了进来,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大俊是绝对不会有自杀念头的,她也不能理解别人的自杀。知道王妮儿遇到了难事,就走上前来,在王妮儿的身上摸了摸,才放心了,自嘲般地说:“瞧俺这个二百五。”
她看着她,想提醒她不要瞎折腾了,就说:“和曹福分了?”
“分开过了!”
“何必哩!你一个妇道人家安生过日子就是了,成天价疯疯癫癫,没用!”
“放屁!现在谁不斗人,这是形势。”
“你疯了!”王妮儿叹了一口气:“你过去可不是这样,多安分。”
“你别说了!不这样的话,过日子有什么意思。”
王妮儿知道自个儿是劝不过来她的,也就不想多说,两人离开这里,来到街上,墙根下面有不少人端着饭碗,凑着齐儿在一起吃饭。每到天一暖和妇人们就凑在一起,一边闲扯,一边吃,不少人和王妮儿打着招呼,人们不爱理大俊,她听说一个女人说吃的是杂面汤,(1)来了兴致,一边说着让俺瞅瞅,一边夺过人家手里的碗,张开嘴,呼噜噜地吃了几口,嚼着,嘴角挂着几根杂面条,不停地晃悠着,用手一抹,然后,啪地一下抹在了一个小男孩的脸上,她却大笑了起来。
小孩哭了,骂着娘,她又揪住了孩子的耳朵:“还骂人不?让俺踢个腚瓜儿!”
王妮儿一把拽住了她:“你是谁也欺负。”
“不信她们不服。”
几个女人谁也不敢言语。
王妮儿连拽带拉地把她推开,拉着她去了她的家。金双正在往锅里下面,做得包皮面,(2)脸颊被火苗映得通红,加上她穿着一件粉红的小褂,更显俊俏,见王妮儿来了,就甜甜地问吃了没有。
见曹福独自坐在院子里,就着凉水吃着棒子饼子,心里就有些发酸,看样子是真的分开过了,就说:“你也不做点稀的吃?”
曹福苦涩地一笑:“不碍事,身体好。”
“别理他,不招人待见的玩意!”大俊气冲冲地说。
“唉!金双呀!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你爹吧。”王妮儿不敢直接对大俊说埋怨的话:“你们吃捞面,让你爹吃棒子饼子,忒不像话了!”
大俊不高兴,下了逐客令:“你还不回去给孩子们做饭去。”
金双不高兴了:“娘!撵人家干什么?”
大俊把脸拉了下来:“王妮儿!也就是你吧,不价的话我早把你轰跑了!”
王妮儿的脸红了。
曹福也来了气,就说道:“她姑只是说了句公道话,你就翻脸了,谁像你!鬼迷了心窍,连自个儿的男人都往外撵,一点脸也不要了。”
“肏你娘!”大俊一跳老高:“瞧你那个德行,也不撒泡尿照照,还想有老婆?”
金双哭了,王妮儿搂着她。
曹福气得把饼子往地上一摔。大俊一步也不让,不停地骂着她:“你别吃,你吃是个王八蛋!有本事别进这个院子,哼!又没有别的本事,还不和老婆一条心,想钻俺的被窝?一脚就能把你踹下炕头……”
曹福脸色蜡黄,当着外人的面,他下不了台,这一段时间以来,女人的丑行让他恶心,这时就爆发了,一下子窜了上去,揪住了大俊的头发使劲地厮打,大俊也不示弱,两只手满世界乱抓乱舞。王妮儿知道这祸是自己惹起来的,就急着拉架:“你们别打了行不!是俺多嘴了,别打了?”
拉开了曹福,大俊的不熟劲没完没,就乱抓开了人,王妮儿的脸上也没抓了几道子,曹福更是惨不忍睹,死乞白赖地总算是把他们劝开,又把曹福推出了院子,外面已围上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王妮就拽着金双离开了这里。
杜康顺走后三个月才给家里寄回了一些钱,王妮儿赶忙到集上量了点粮食回来,就招呼着孩子们去了磨坊,推了半宿的石磨,这粮食总算是接上了,她悬着的心暂时落了地。就开始担心丈夫,她总认为他老实没心眼,缺心少肺,不会为人处事,生怕让缺德人给算计了。他也三个月没有回来了,孩子们常嘟囔,朝她要爸爸,这更叫她心烦和担忧。这天,她正在邻居家带着孩子纳鞋底子,有人过来叫她,一听,脸上立时就挂上了喜悦,把纳鞋底子的线好歹缠了缠,抱上儿子就走,急匆匆,脚上生风。
“妈!”长冬也感觉了奇怪,搂着母亲地脖子。
“傻孩子!你爸回来了!”
“嗷!嗷!爸爸回来了,我吃糖!”
打老远就瞧见自家门口停着一辆自行车,她的心猛地跳了起来,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润,在院子里,长冬就闹着要下来,落地后就往屋里跑了进去,王妮儿整整衣襟,理理头发,上上下下地看了看自己,这才迈进门槛。
杜康顺已是抱着长冬了,举过了头顶:“来!让爸爸亲亲!”
“不!胡胡扎!”长冬挡着父亲伸过来的头。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父子的亲热劲,十分地高兴,男人瘦了,衣服脏的不行,胡子拉碴,如果她守着男人,才不会这样哩!
“回来了?”她说。
“回来了!你们母子可好?”
“没病没灾,这不还立着!”女人这时的心情还没有平复,只得问吃饭了没有,见男人说没有,她就赶忙去做饭,点火拉风箱,忙着。
没有注意到杜康顺什么时走出屋去的,猛然间看到他正和自己的哥哥说话,站得还那么近,话挺多,挺亲热,就来了气,于是把风箱拉得呼呼做响,见那边还没有反应,就用烧火棍儿狠狠地敲了两下泔水盆,然后说:“饭熟了!吃饭吧!”
杜康顺这才回到了屋里,她就埋怨他不该找着和他们说话,念着他刚回来,就没说更难听的话。
吃过饭后,杜康顺就要去大疃那里,他来了后都要先过去一下,是礼节,也是必须,提上给大疃买的东西就要走。她知道男人二百里的路程骑着车子回来一定累得不行,同时也怕他今晚被什么事绊在了大疃那边,她有点想男人了,毕竟好时间没有在一起亲热,说热乎话了。他说一会就回来。她便让男人也催催大疃,看看修房子的事情如何了。
杜康水回来的确实晚了,大疃那边有事,来的人也多。
孩子们都睡了,王妮儿坐在小油灯下,纳着鞋底子,耐心地等着男人,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到了的动静,赶忙站起来,迎了出去,在外屋,她一下子扑到了男人的怀里,渴望着的她和男人开始了亲吻……
里屋有孩子们,只能在外屋有所动作了。
(1)杂面汤,就是用绿豆面掺上少量的白面做的捞条,庄稼人爱吃捞面。
(2)包皮面,就是高粱面外面包上一层白面擀成饼,然后切成条壮,做捞面,外白里红。主要是因为白面少,秫面里面掺着榆皮面子,为了有劲,劲煮。